序曲:血色雙刃
天空是一片漆黑色的,看不見明月或是繁星。也許這是因為雲層較厚的緣故。
現在是夜晚,夜空下的那座城鎮依舊燈火通明、喧囂繁華。空氣中彌散著潮濕的酒味,濃烈;夾帶著金錢的氣味,腐臭;甚至更有某種血腥的氣息,罪惡無比。
毫無疑問這是座紙醉金迷的城市,儘管表面上看去,高高矗立著的一桿桿煤油路燈下,古老的大街兩邊是一幢幢哥特式華麗的古典建築,大理石牆磚、黃金白銀的裝飾散發著的歲月氣息,無一不透露著它歷史的悠久,但稍稍仔細些就可以聽到從四周建築中傳來的酒杯碰撞聲、吵罵聲、打架鬥毆聲、粗重的喘息聲以及悲哀的呻吟聲。
的確,這是一座已經墮落的罪惡都市,無論曾經多麼高雅華貴,現在它只是如此骯髒。
路邊煤油路燈的火焰搖晃。凄涼無人的街道上,從陰暗之處緩緩移出一道人影。
不到十歲的小女孩,身上只穿一件單薄的破爛連身長裙,裙上落滿斑斑駁駁的灰塵污跡。她的頭低著,凌亂長發垂下將小臉遮住;烏黑色的頭髮很長,一直垂到腳踝處,像很久很久都沒修剪過那樣。
這道身影一出現,似乎便與路邊的華麗樓房格格不入。破舊長裙下一雙已經凍得通紅的小腳,一步步機械地向前移動著。
古老大街的地面,由於年代久遠而裂開。碎石沙礫,時不時地會刺到小女孩的雙足,可小女孩卻像沒有感覺到一樣,一步接著一步,因為她早已麻木了。
都市裡只有拜金者。金錢是王道,金錢可以買到一切的東西,甚至包括洗刷罪惡。而她一無所有,自從出現在這世界上,就意味著她是不幸的、是最底層的。
不斷從大街邊樓房中泄露出來的聲音,她充耳不聞。小女孩只知道向前走、向前走,不知道要到哪裡去。
背後,遠處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還有木製車輪碾壓路面的聲音——離小女孩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同時又可以聽出來馬車車夫的呵斥聲、鞭馬聲。
聲音接近得很快。女孩在大街中央止住腳步,卻沒有抬起頭看一眼。她就這麼站著,意外地沒有閃避,任由背後那輛高速行駛著的馬車速度不減沖向自己。
「讓開,臭小鬼!」暴躁的聲音從後方響起,同時,還有一聲馬鞭劃破空氣的可怕響音。
「啪!」一記馬鞭毫不留情地抽到女孩後背上,速度何其之快、下手何其之狠辣,瞬間把她甩至一旁。
撲倒在街面上的女孩,雙手膝蓋腳部都因為劇烈的摩擦而產生了殷紅的血跡。最醒目的則是背後被剛剛的馬鞭擊打到的地方,破爛衣裙直接被從左上到右下撕開一道口子,嬌嫩的肌膚綻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狹長血痕。鮮血自傷口溢出,很快就染紅了小女孩傷口周圍的殘破衣物。
「滾,沒事找事的賤人!」收回馬鞭,車夫對小女孩想都沒想便爆出了粗口,彷彿她根本不是個人般,只是只卑微得讓人踩在腳底下的生物。
馬車夫重重哼了一聲,加快速度從女孩被迫讓開的街道上駛過。馬匹與車廂離開得是這樣快速,彷彿她的存在污染了這個地方的空氣,使人無法久留。
聲音逐漸遠去,馬車消失在夜幕之中,只剩下一路被馬車所碾碎的街面地磚。街路兩旁的煤油燈始終不斷搖曳,小女孩背後傷口依舊向外滲出的鮮紅血液,此時已將她身穿的一小半灰裙浸紅,擴大。
然而她卻像沒有痛覺,未曾滴下一滴眼淚、發出過一聲、乃至有什麼多餘的動作。只是靜了一會兒,然後女孩用一雙磨破的手撐著地面,再次緩緩站起。地面磚石留下了她的手與膝蓋與雙腳磨出的血跡。
無聲,垂下的凌亂髮絲擋住了女孩的臉,讓人無法看清她的表情,不過這也沒有必要——因為她從有自己的意識以來便沒有過表情的概念。
耳邊仍是那從建築物中泄出的雜亂無章的雜訊,即使偶爾吹過來的風也不能將之吹散。煤油燈只映照出一條半昏半暗的大街,而只知道要向前走的小女孩,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誕生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上。她不知道什麼是笑、什麼是淚、什麼是情感,但她要向前走,即便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向前走。
她終是再次邁出了腳步。
忽然,小女孩頭頂上方的夜空之中傳來了一聲突如其來的鳴響:「咻——」
這個聲音很響、很清晰。周圍那些建築物的雜音都被它壓下去了,她瞬間只聽到這一個聲音,猶如直接印刻在腦海中。
腳步一頓,腦袋慢慢向上抬起,凌亂的烏黑色髮絲從臉頰滑落,逐漸地、再不能遮擋。那是一副潔白無瑕的臉容,純凈,世間的任何污穢都不能影射到她;這張臉很美,美到令四周那些外表華麗無比的哥特式建築都黯然失色,淪為凡土。
此種美簡直不屬於這個世界,這個世界簡直配不上這種美;唯獨的缺憾,她的一雙墨色眼睛卻黯淡無光、喪失焦距。
她的眼睛看不見夜空中發出那響聲的源頭。它其實是一道璀璨的流星,劃破灰暗而漆黑的夜空,帶來了唯一的曙光——完全不可能的景象。
夜晚的雲層分明很厚,厚到連明月星辰的光澤都遮蓋掉了的地步;可為什麼,居然會突兀地出現了這樣的一道流星?
不過無論外界如何奇妙,小女孩只能看見一片漆黑。值得留意的是,她的冷漠眼神中隱隱約約閃現出一點疑惑與好奇的光芒。
她什麼聲音都聽到過。至於這聲音,既有些像鳥雀鳴叫、又有些不像,到底是什麼東西呢?
「那是流星,『傳說可以實現虔誠心愿的流星』。」從女孩身後很近的距離,響起陌生的聲音,聽起來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
小女孩心中詫異了一下。剛才分明沒有任何的腳步聲,該人究竟是什麼時候出現在自己身後的?
潛意識地低下頭,烏黑長發再度掩蓋住那張精美的小臉。她轉過身去,面向那聲音的源頭,即使她完全無法看到這說話男子的模樣。
「你……是誰……」生澀的話語,從小女孩的口中發出。很顯然,她會說話,但極少開口說話;又或者說,她從不開口說話。
路邊煤油燈火晃動著,男子的臉只被映出一半,而另一半隱藏在陰影中依稀可見。他的面貌很年輕,可那隻顯露在燈光之下的眼睛是深邃無比的幽藍,無盡滄桑,就好像他的心已經很老了。
高俊挺拔的身上穿著一件筆挺藍條紋襯衫,可以看見右半邊的口袋;襯衫下的一條西裝長褲,褲腳翻卷而起;再往下則是一雙踩地黑色軍靴,一塵不染。看上去是如此自然的裝束,實則又是如此的不自然,起碼一名堅毅的軍人並不適合這座城市。
聽到女孩簡略的問話,男人表情沒有發生任何的變化,幽藍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伸出了右手緩緩移動到那張小臉之前,動作輕柔得宛如在撫著一朵嬌弱易碎的花朵。
髮絲被別人捋開,小女孩卻怔怔失神。她從沒想過有人會對她做出這樣的動作。
斯人的大手雖有些粗糙,但溫暖異常,就連她那顆常年被冰凍的心也出現了一絲融化的跡象。不多時,那張精緻的小臉便已然完全顯現了出來,小女孩面龐上滿是驚訝。
男人的動作停下。他收回手,目光定定掃過那張美絕人寰的雪白小臉,最後終止於一雙空洞的墨色雙眸。看著那雙黯淡的墨色瞳孔,男人臉上隱隱有哀傷之色浮現。
心中悵然若失地暗嘆一口氣,他閉上雙眼低聲說,「我沒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
女孩詫異地抬眼,無光的眼瞳假往說話的人的臉移去。
「我來到這裡,只是為了一件事。」男子睜開了幽藍色的雙瞳,目光堅定無比。
女孩心中的疑惑流露在瑕白的臉上。
「我能滿足你的一個心愿,」男子平靜而字字有力地說道,像是在說出一個上古的咒言。他的聲音滄桑而沉重,就好像他的年齡,遠遠不止是表面看上去的,只有三十歲不到。
「一個……心愿?」小女孩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猶猶豫豫地重複了一遍。
「是的。」男人淡淡地說道,「你可以選擇自己想要的——例如足足過得上一生的五百磅重箱所裝的金幣、一塊面積三百里的封地、簡單的農田與房屋、權利和地位、支持者或友人、甚至於一名至親之人。不過世界上沒有從天而降的午餐,如果要實現這個心愿,就需要等價的條件來交換。而我,也僅僅是提供給你這樣的一個交換的機會罷了。」
「真的……嗎……」小女孩稍低下頭,輕聲呢喃著。
「沒錯。」簡單地回答了兩個字,他繼續道,「感興趣的話,想聽下條件是什麼嗎?」
小女孩遲疑一下,旋即輕點了點頭。
得到回答,男人臉上有一剎那的悲戚閃過,旋即便又歸於了平靜。
「好吧。那麼,」緩緩地將雙手攤開,間隔數尺的距離,然後他低聲厲喝一聲,莊嚴肅穆得勝似宣告的咒語,「艾奧柯恩(Alkuen)![註:此為奧林語,譯即『兩滴紅色的血液』。]」
霎時間,兩道紅色的光芒分別同時顯現在他平攤的左右手上。
儘管小女孩無法看見任何的光芒,卻可以十分清晰地感受到前方兩股炙熱的氣息。她的小嘴開始張大,顯是對這奇異的現象感到前所未有的驚疑。
如火焰般灼燒著的紅光越來越明亮、深邃、接近於血的顏色,將軍人的雙手一併完全包裹起來。空間彷彿在這刻發生了某種異常的波動,可惜在下一秒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喪失視覺的女孩無法察覺到這一微小動靜。
直到持續十數秒鐘之後,左右兩團光芒漸漸黯淡了下去。煙消雲散間,浮現出男子左右手上分別握著的一件東西。
那是兩把血紅色的武器。艾奧柯恩-序曲:血色雙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