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可能隻是因為夜太深
第16章 可能隻是因為夜太深
◎我想要日輪與月光◎
在意識到敘燃的行為有多瘋狂的時候,再想阻止卻已為時過晚。
姬問柳想要強行將老友拉回來的動作被拔地而起的烈火阻止,他隻能眼睜睜看著佛修那一臉快要爬滿的邪獰麵紋,焦急道:“你別衝動!這種事一個弄不好你們都得死!”
敘燃瞳孔有些渙散,持續被吸收著鮮血的手掌卻釘死了似的一動不動。
她鐵了心地要救人。
而姬問柳知道,一旦佛修決定要做什麽事情,那一切都無法再阻止她。
他看得心悸,甚至咬牙打算不顧規矩直接將鬼修帶走。而就在姬問柳真準備這麽做的時候,餘光裏突然閃過一道身影。
華霄尊者眉頭緊鎖,邁著大步生生闖進席卷的火牆,對著白星甩下一句:“為我護法。”
說著,無名劍劃破自己掌心,在佛修的幾處大穴上封了劍氣。
華霄單手捏訣抵在她後背,沉聲道:“將那鬼修引到我身上,我是魂體,說不定能夠化解血魔寄生的功法。”
敘燃猛地睜開漆黑雙目,目光在劍修身上停留半晌。
被點到名的白星手忙腳亂地爬起來,跟在後麵運行靈力。
而姬問柳目睹著這一頭兩人臉上都泛起的黑氣,手指已經按在向總部請求支援的程序上,目光一瞬間卻突然凝固在一處角落!
純白色防毒麵具的顯示屏上亂碼似的瘋狂閃爍,他像是看見了什麽難以置信的可怖畫麵,五指緊緊攥著手中的棍狀武器。
“全都退開!”
姬問柳堪稱失態地揮舞長棍衝進火牆,與此同時,敘燃那半張被猙獰麵紋爬滿的臉上神情一僵,整個人像是石化似的頓在原地。
“……”
敘燃一點一點地垂下眼,望向此刻握在自己手腕上的、幾節纖細又畸形的指骨。
“……沒用的,姐姐。”
少女躺在地上轉動目光,說話間甚至能看清她喉口血淋淋的半截舌頭,但此刻她的神態卻堪稱平靜。
注意到眾人看過來的目光,那個小名大概是叫婉婉的女孩,有些費力地牽動一下嘴角似是想笑,可覆蓋了半張臉的血汙隻讓她看上去更加猙獰可怖。
她那雙全黑瞳孔的眼睛平靜地注視著敘燃。
“你知道嗎?從來都沒有寄生,也沒有什麽挽回。”
“……”
敘燃垂眼盯著那幾節死死握在自己手腕上的指骨。
姬問柳一步一步踏進死寂的火海,沉默著將手上的配套檢測器遞到她眼前。
最終分析頁麵的最下方,明晃晃的一行字顯示著:未檢測到符合目標的通緝對象【河彥】
……
羅婉阡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歸墟市沒有晝夜之分,光是終年不消的落雪與大霧就構成了全部的“自然”現象。
歸墟居民判斷晝夜的標準,是以隔壁飄零市那棟企業大樓上什麽時候亮燈、霓虹燈閃爍的程度來判斷的。
而當隔壁企業的光源被幾大宗門與黑市名下的娛樂場所盡數吸收走,貧民窟地區便再照不到一點光。
樓中樓居民將這個一點光都沒有的時段,稱為“深夜”。
羅婉阡推開出租屋的門,已經是深夜了。
她顧及著什麽,沒有去點備用夜燈的光源,盡量將腳步放得極輕。即便是摸黑行走,這條回房間的短短一段路途她也再輕車熟路不過。
這可一次,腳下突然被調換過位置的物體絆了一下,她一下子撞在堅硬桌角上,捂著腰疼得半天都站不起來。
如果此時有光的話,會發現少女除了雙手,全身上下都是青紫或破皮的傷口淤痕。
羅婉阡蹲在地上,等待著第一股劇痛過去,才扶著桌角一點一點地站起來。
她擔心自己發出的動靜過大,擔憂目光朝著左手邊看去,在發現從房間門縫隙中透出來的依舊是黑暗後,緩緩鬆了口氣。
回到自己的房間後,打開受潮嚴重的櫥櫃,不出意外地發現治愈藥劑包括綁帶都已經用完。
羅婉阡歎了口氣,又拖著沉重步伐重新走回出租房的樓道裏,將放置在幾個窗戶底下的臉盆收回來。就著這一點水,她簡單給自己擦了身子,又用水過了遍之前使用過的紗布,草草紮在滲血的傷口上。
做完這一切後,她嘴裏吸著涼氣上床,把整個人埋在被子裏。
輕微的咯吱咯吱聲響起,羅婉阡躲在被子裏,一手握著手搖式發電的信號接收器,一邊點開左手腕上的個人終端。
未加載的頁麵一直持續了相當一段時間,直到手搖信號接收器的軸輪都快轉得飛起,她眼睛一亮,一眨不眨地盯著一點點緩慢顯示出的圖片。
那大概是黑市二手市場宣傳的頁麵,此刻羅婉阡的關鍵搜索詞定位在“劍修”、“二手劍”上。隻見此刻被展示出售的正是一把黑玄鐵為原材料的長劍,評級定位C-級,二手劍,標價是1482.38通行幣。
即便在這個劍修處境不如意的時代,任何一把武器的價格也都高得驚人。具體原因除了主修鑄造係的科學家越來越少,還有位麵可用資源的消耗與不可再生。
羅婉阡抿了抿唇,又點開個人財產,最上方的一條新消息顯示您的個人賬戶到賬60.00通行幣,是這個月她剛結的工錢。
個人賬戶餘額:1134.46通行幣
沒事,很快了。
羅婉阡在心裏給自己打氣,如果下個月自己運氣好,能夠摸到一個肥羊修士,那麽分到的提成也會翻倍。說不定能夠在新年之前,提前買下這把劍來。
身上的傷口已經在愈合了,帶著疼痛的癢意與被褥上永遠也不會幹透的潮氣,一股股湧進她身體。
但少女彎著嘴角沉沉睡去。
在夢中,她看見了歸墟市頭頂那一片籠罩著的人造生態蒼穹一寸寸坍塌斷裂,直到露出真正無垠廣闊的穹頂上,懸掛著的日輪與月光。
*
“阡?怎麽叫這個字啊,真他娘的晦氣!”
頭戴高禮帽的男人坐在一片全息投影出的花卉植物之後,瞥了眼身份信息上的名字,頓時露出不愉的目光。
羅婉阡怔了一瞬,立即道:“我可以改的!我……”
“行了,我不喜歡聽廢話。”高禮帽不耐地擺擺手,隨即終於以正眼打量她幾下,“老趙說,你是自願攬下這個活的?”
“是的!”羅婉阡抿抿唇,麵色一時有些踟躇,但還是咬牙道:“您相信我,我的動作比他們都要快,我的手是最靈活的,我肯定能將東西完好地帶給您!”
“哦?”高禮帽吐了口水煙,像是來了點興致。
“小姑娘,你可知道,偷黑市掌權者的東西,被發現了會有什麽樣的後果嗎?”
羅婉阡眼中閃過一抹厲色,“我不怕。唯一的要求,我想先預支一部分約定好的薪水。”
“哈哈哈哈哈……”
高禮帽大笑起來,連說了幾個好字。“好啊,老趙手下的那幾個廢物都是膽小怕事的,一聽到喬家的名號差點嚇得尿褲子,沒想到還是一個小姑娘最有種。”
他倒是真的立馬就打了一串數字過去,想了想,又遞過去一張消磁卡。
“什麽通往墳墓的小路,你這名字實在太晦氣了,我給你改個名。”高禮帽嘴裏叼著煙嘟囔,“幹脆就取個中間字吧,溫婉順柔,嗯,這才像話麽。”
羅婉阡離去的腳步頓在門口。
良久,她背對著滿屋的全息虛擬繁花,輕聲道:“好,謝謝您。”
*
很久之後,羅婉阡依舊會想起那一天。
如果當時她鼓起勇氣拒絕了那位高禮帽老板,那麽一切會不會有所改變?
還是說,依然會如同那個“晦氣”的名字,她隻會更加快速地走上那條通向死亡的道路?
其實倒不怎麽疼。
真的不是特別疼,跟之前在老趙手下因為犯了一點小錯就挨的打差不多,是在可以忍受的範圍。
——隻不過看上去比較慘烈而已。
漂白劑兌了水,很輕易地便衝洗掉了一地的碎肉與血汙。水被染成粉紅色,呈現出來的色調竟然還有些好看。
被迫留下來處理現場的幾個黑市弟子嘴裏罵罵咧咧,一邊不要錢似的往地上衝水,一邊道“真他媽是到年底了什麽人都有,不長眼睛摸到喬大人身上來。”
“行了,少說兩句,這人大概率是‘猴孩’”。另一名黑市弟子瞥了眼地上的屍體,將兩隻被砍下來的手掌撿起來,歎息一聲。“你看她的手,也是可憐人,要不是沒有選擇,誰會願意來偷喬大人的東西?”
“嘖,你的債都還完了?有時間可憐別人,先可憐可憐我們自己吧。”
另一人給了他一下,將屍體殘肢用黑袋子裝著,利落打包扔去了植物培養土壤改造室。
很久之後,羅婉阡依舊會想起這一天。
她睜著眼睛躺在一處像是實驗室一樣的培養皿中,一名頭戴防毒麵具的修士正在試圖將一株什麽花插進她的眼眶裏。
羅婉阡緩緩眨了一下眼睛。
從修士口中發出一道不可思議的慘叫,竟是連麵具都顧不上屁滾尿流地逃離了房間。於是羅婉阡慢慢坐起來,剛想要伸手將插進自己眼球裏的花拔/出來。
她沉默地望向自己兩節手臂上,血肉模糊的斷截麵與空蕩蕩的手掌位置。
從實驗室走廊裏傳來的人群喧鬧不絕於耳,突然防護門被大力推開,幾名全副武裝的修士各個手握武器如臨大敵。
羅婉阡翻身從試驗台上下來的動作頓了頓,目光搜索著背後的走廊,計算著突破重圍逃出去的可能性。
然而當血肉模糊的空蕩蕩手腕斷截麵不小心觸碰到了第一個衝上來的修士之際,她眼睜睜看著在淒厲慘叫聲中,修士血肉靈氣被掏空,竟是轉瞬間化成一張皮囊。
潔白整潔的實驗室,幾息之際,宛如煉獄。
羅婉阡麵部爬滿猙獰可怖的麵紋,如魂靈般行走在走廊上。
她不知道這裏是哪,也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她在屍體中轉站的最後一間隔間裏找到了自己的兩隻手,上麵的血肉都已經被剮蹭得隻剩下一點皮與碎肉連接在骨頭上。她幹脆扯下那層皮,像是安裝什麽玩具一樣,將掌骨重新裝回了自己的手腕上。
哢嚓的骨縫摩擦聲響起,羅婉阡反複彎曲著指骨,如同她曾經所說的,比任何人都要更靈活。
*
羅婉阡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自己房間的門上留下一張紙條,上麵寫著:你最近去哪了,哥哥很擔心你。
她轉頭望向左手邊的房間,門縫裏透出一小點備用電源的光,似是隱隱傳來幾道細微的交談聲。
以往她聽不見這些聲音,但今天羅婉阡聽得清清楚楚。
那間總是緊閉著門的房間裏,傳來的分明是一道正在講解劍譜招式的陌生男聲。
她站在狹小出租屋的黑暗中,盯著那抹從門縫透出的光,輕輕眨了下眼睛。
她沒有買到那把標價為1482.38的二手劍,在兩天之前,那柄劍以更加高昂的價格被一名世家出身的修士買下給他的小兒子砍著玩——世家子弟當然不會讓自己的孩子當劍修,隻不過是買來做玩具的——而她的賬戶餘額顯示為1463.25,這裏麵滿打滿算加上了之前高禮帽打進來的買命錢。
羅婉阡想,那個高禮帽修士、老趙、還有同行的“猴孩”們,他們會為自己的死而感到一點點的遺憾嗎?
她大概是得不到這個答案了。
而有關於另一個,自己現在到底是什麽的問題,倒是很快便有了答案。
在樓中樓迎麵撞上那個鬼修的時候,羅婉阡其實並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麽,就像是她弄不清楚自己是什麽一樣。
她站在原地歪著頭看向那個麵貌陰沉的修士,修士也盯著她。良久,修士邪邪地笑了一聲,衝她招了招手。“小姑娘,過來,我給你看個好玩的東西。”
她走過去,隻覺得眼前一花,那修士的整隻手掌竟是直直插進她的太陽穴。
開始,修士還隻是像個變態一樣地笑,到後來那種笑容甚至演變為一種驚悚,他拚命想要將自己的手拔/出來。
“你、你竟然也是鬼修?!不可能,你身上一點也沒有死氣……不對、不對,你是後天死亡而轉換的屍體!”
後來羅婉阡才知道,原來那修士是鬼修,自己也是。
隻不過鬼修大多是先天的魂體修煉,自己這種後天死亡以本體屍身繼續修煉的情況堪稱萬中無一。
萬中無一,也能掀起腥風血雨。
本體屍身修煉的鬼修,在其他靠掠奪他人身體而生的魂體鬼修眼中,就是垂涎欲滴的寶物。
隻要能夠吞噬這麽一副身體,暫不說修為大漲,而是占據這具身體,那麽鬼修終其一生都不用再冒著巨大風險掠奪修士,還要時不時擔心軀殼腐壞另覓他人的問題。
羅婉阡開始不斷地遇到聞著氣味找上來的同行,或者說那些不是“同行”,而是一群盯著她血肉吞咽涎水的鬣狗。
她天生不是殺戮者,也無意成為掠奪性命的劊子手。
更多時候,她隻是為了自保。
直到有一天,她遇見同樣聞著味找上來的河彥。
羅婉阡不想要殺他的,但是離去之際她看見那鬼修的手上,握著一把劍。
一把目測評級起碼在C+武器還要之上的,蘊藏氣息磅礴的,周身以玄鐵打造成的,長劍。
羅婉阡不想要殺他的。
羅婉阡吞噬了他。
羅婉阡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她一步步行走在黑暗中,抬起纖細的、脆弱仿佛一折就斷的指骨,敲響了左手邊那道房門。
“這是我送你的劍。”
羅婉阡這樣說道。
她的目光透過窗外漆黑一片的貧民窟居民樓,仿佛看見懸掛在傾塌人造穹頂之上的,日輪與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