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中書侍郎
李夜秋垂著眼,顏落坐在他懷中將最後一口粥吃掉后,他命人撤掉碗勺,用手抹去顏落唇邊的粥粒。
江離將右腿搭在左腿上,胳膊支在石桌面上,手撐著下巴看了好一會。李夜秋微抬頭與之兩兩相望,沉默良久,繼而,江離唇角上揚,那雙淡雅的眼睛滿含著笑意:「今天得見祁王殿下露出這樣的神情來,臣還真是三生有幸呢。」
李夜秋道:「你很閑?」
江離回道:「臣一向清閑。」
李夜秋繼續道:「何不回府去清閑。」
江離微挑眉:「王爺這是在驅趕臣嗎?」
李夜秋雲淡風輕:「很難看出來嗎?」
江離微微一笑,他挪了挪身子但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只是將杯往左側推了推:「這茶不錯。」
丫鬟意會上前,她沒有往杯里斟茶,只是先用手背試了下壺身的溫度,后低聲道:「茶涼,我去給大人重沏一壺來。」話罷提著茶壺轉身離開。
江離的厚臉皮整個祁王府的人早已習慣,也知道自家王爺不過嘴上一說,因為他深知江離定不會因驅趕而起身離開。
「小霜就是細心。」江離笑道:「難怪我府上的那個初七成天惦記著她,要不我代初七向王爺求個姻親。」
李夜秋用手指壓了壓眉眼間似笑非笑:「江侍郎,先不說江府里的下人為何會偏偏單看中祁王府的丫鬟,就說這兩年,你已經求走了本王府里的四個丫鬟,要不,你索性現在把剩下的這兩個也帶走罷,省得今兒初七惦記,明兒初五惦記的。還有,你倘若太清閑,不如在京內開個牽姻緣的鋪子,本王想,到那時你興許便不會像現在這般清閑了。」
江離這回沒有再出聲,只是側首看了看。院內開著一棵白梅樹,輕風拂過,樹上的花瓣落下,在空中轉悠了好幾圈后飄灑下來,接二連三,紛紛揚揚。
李夜秋同江離,一個是祁王爺,一個是中書侍郎,一個年少時便驍勇善戰,一個年少時便官居三品。
眾所周知,朝廷里有兩大難以相處之人,一是祁王李夜秋,二是景王李慕歌,但難以相處之人總會碰上讓其頭疼之人,而恰好,這人便坐在祁王府里品茶賞梅。
他江離,慧心妙舌,在朝堂上每說一句話,看似無意,可卻能輕輕鬆鬆解決朝廷當下的隱患,這類人,李夜秋應當視為眼中釘,因這顆釘子多多少少擋去了他前行的路,只不過,這顆釘子卻令他頭疼的很。
初見時,李夜秋總覺得江離對自己饒有興味,那之後,江離只有一有機會便要同自己嘮嗑,嘮得他腦殼子疼,最後只得出聲道了句:「本王不好斷袖。」
當時殿外花園四下無人,周圍都靜悄悄,兩人相視許久,江離微躬身淺笑后便告辭離去。
隔天早朝,李夜秋站在朝堂外,江離站在不遠處的花圃前,笑嘻嘻在和景王李慕歌嘮嗑,只見景王李慕歌折去眼前的花甩在地上,側頭狠瞪了一眼江離轉身離開。
此時的李夜秋想看看江離窘迫的模樣,誰料江離心大的很,李慕歌剛一轉身,他挪了兩步非常自然地便融入了幾個大臣的談話中。
李夜秋不好管閑事,輕哼一聲便收回視線。
上了朝,離了宮,繞了東街門,回了府,一進門,江離立在前院的梨花樹下,白色梨花襯得他幽雅俊逸,側首,他含笑:「祁王殿下回來得有些晚呢。」
李夜秋往後退了兩步,看了看府門的牌匾,他沒走錯。
來人,把江侍郎給我拖出去。
每次江離不請自來,石伯總是七上八下,等江離走後,石伯會在李夜秋跟前道:「這江大人奇奇怪怪的,每回來都只是坐著喝喝茶嘮幾句閑話,只怕沒那麼簡單。」
李夜秋問水玉:「你看呢?」
水玉默了會,精闢總結:「依我看,沒那麼複雜,江大人實數是在混日子過。」
李夜秋笑了。
江離並不是這爾虞我詐之中臣心如水之人,李夜秋起先是處處防著,可日子久了,才發現這江離有三個優良之處,一來是臉皮子厚得很,而且厚得不自知;二來是不愛待在自個府上,愛串門,愛結交好友,哪怕這好友對他冷眼相向;三來是很隨意,即便是知道李夜秋要坐上那把龍椅,他照樣能在祁王府里,坐在李夜秋跟前,隨意悠閑地飲茶賞梅。
秋嬅院內,顏落有些瞌睡,在腦袋快要掉在石桌面上時,李夜秋用手扶住。
江離向著顏落,說了些自己曾在大漠里遇上的事,聊了半刻,他起身:「那臣便不多打擾了,先告辭。」
李夜秋淡淡道:「回頭好讓你在旁人跟前抱怨本王吝嗇?」
江離一笑:「不敢。」
到了用午飯的時辰,顏落因已是飽腹狀態,所以只是扒了兩口白飯便跑去院外同小八玩耍。她路識得很好,不過短短兩三天,但凡走過的路,她都記得。顏落站定後半蹲,某狼在知心好友跟前歡快地刨坑,約莫刨了有它半腿高的時候,它用滿是臟泥的爪子碰了碰顏落的手背,且滿臉得意,好似在說:看我刨的坑,不是每頭狼都像我這麼有本事的。
顏落聽見耳邊有不停歇的刨坑聲,等刨坑聲止住,又感覺有個爪子碰了碰自己,她意會,手向前伸,再向前伸,摸到坑,大約應當是覺得這坑還不夠大,於是想順著坑邊繼續挖下去,可剛準備下手,只聽李夜秋在飯廳內喚了一聲,她扭頭,縮回手在裙擺上蹭了蹭,而後再扭回來沖著小八低聲道:「等下回咱們一起挖。」
小八頭一歪眼半眯,也不懂她在說個啥,端坐,狼眼眨眨,前腳一抬,先撓個痒痒。
江離握著酒杯在桌面上轉了轉,發出的聲響不大也不小,但足以讓旁人注意到你,不過可惜,李夜秋的視線從落坐后便沒離開過顏落,似乎是擔心她磕著,碰著,一刻都不能挪開來。
良久,江離抿了口杯中酒輕笑:「王爺是怕她跑了不成?再看下去,一桌子的菜恐怕都要由下人倒了去。」涼了的菜要如何吃?再熱過的飯菜便走了味,這府里的人照顧自家王爺可容不得有半點瑕疵。江離忽抹嘴笑了笑,忠於祁王李夜秋的人便是一世跟隨,比起朝堂里那些好話說盡的大臣,祁王府里的下人才算得上「死侍」。夾了一塊梅菜扣肉放入口,江離彎了彎眉眼。
李夜秋一心想要坐上皇位,江離認為,這倒不算什麼稀罕事,因為沒有哪個皇子不想坐上那把龍椅,但比較下來,祁王應當算是最合適的人選,比起當今皇上,他有足夠的謀略和魄力,比起景王,他懂得變通,難相處,也不過是針對那些只會嘴上說說的無用之人罷了。
江離放下筷子再度看過去,倘若他能在朝政上輔佐皇帝,本朝應是風調雨順,倘若他執意要當那個皇帝,本朝難免會經歷一次血雨腥風。
想要的有太多,卻不知,得到必須付出,而所有都是相對的。
在數十年前,那三個皇子同游西湖,春夜的風拂過,船槳輕撞,掛在船頭上的花燈緩慢晃動著,他探頭,那時看到的景不過一夕之間。
如今,這偌大的皇宮裡只剩下那個七皇子,或許所有事情他都深知,又或許他真的蠢到一無所知,但他還是想回到那時,站在兩個兄長身旁,聽他們笑語,即便是他什麼都沒聽明白。
而江離,他現在又是為了什麼?
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大概真是太過清閑罷。
飯畢,在花園中消了食,江離約莫又坐了半刻多,將落於桌面的梅花片放在顏落的鼻尖上后笑著起身離開。
江離走了,這院內也安靜了不少,顏落打了個噴嚏,鼻尖上的花片掉落,她撓了撓鼻子從石凳上跳下,順著記住的路進了屋,裡屋傳來叮咚響,不到一會,她抱著五弦琵琶出來了。
琵琶的面上落了些灰塵,顏落用手擦了擦。在王府里住下好些天了,這琵琶猶如被打入了冷宮,一直孤零零被擺在裡屋的案桌上。而顏落,也忍了有好一陣,今天總算得了個空閑日子,便琢磨唱上一曲。抱著琵琶,顏落走回院內先是在李夜秋身旁立了會,等李夜秋將她抱回石凳,道了聲「唱吧」,她一笑,那對眼珠雖看不見任何東西,但現在卻瞧得見眼裡有隱隱的光華在流轉。
院內,水玉尷尬地輕咳了兩聲,他不動聲色地稍稍向右偏側。
廊前的小霜和另外個丫鬟饒有興味,生怕聽不清,還向前靠近了兩步。在她們眼裡,異域人長相傾國傾城,舞姿優美,歌聲空靈動人,剛好,現在該是長見識的時候了。
一陣風吹來,水玉已做好準備,當樂起,他怔怔地扭頭。曲不在調上,這依舊是顏落學藝不精的大問題,但至少還能聽出她彈的是什麼。這首天上謠水玉在回上京的馬車裡唱過一次,他修長的手指輕挑,每個音節發出的聲音都讓人聽得如痴如醉,閉上眼睛,彷彿真的可以看見星空里的璀璨,銀河如帶,還有似流雲的水流聲。
但相比下來,在顏落手裡,這場景一下就煙消雲散,更別提她那一開嗓,聽得兩個丫鬟倒吸一口涼氣。
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雲學水聲。玉宮桂樹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纓。
秦妃捲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
小八雙掌捂頭,有點痛苦。
水玉目瞪口呆,不是因曲實在令人無法入耳,而是她竟記住了,簡直不可思議。
曲終停下,李夜秋看向水玉問:「你教她的?」等水玉搖頭,他又看向顏落:「你在馬車裡聽了就記住了?」
顏落點點頭:「好聽。」
李夜秋不得不承認,顏落在這方面倒是有些異於常人,路只要領著走上幾遍,她便能記住個大概來。
那聲夫君也不知還能聽多久。
李夜秋眯眼想想,隨後輕喚了顏落一聲。
罷了。
先叫聲夫君來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