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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叫什麼茶?」
「這茶,名字不帶』茶』字,它叫』凄離』。」……「悠悠凄離,憶回蘭舟。」
宋漣城幾乎在瞬間認定,宋玥城給他的茶不對勁。
可是他並不認為他的五弟會這樣做。
根本來不及思考這裡頭的關鍵,宋漣城眼前陣陣虛幻,場景駁雜,幾乎就要失去意識。
昏迷之前的最後一刻,宋漣城看見,一隻碩大的棕色身影從宋玥城身後小門內緩步走出來,看起來,像是一隻……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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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棄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聞到凄離草的味道之後,便自顧自打開鎖著的內門優雅走出來。
它半撐著身子,直立坐在地毯上,纖長有力的虎尾慢悠悠甩動。
宋玥城已經不是原本的「宋玥城」了。
從那一日阿棄和布朗雙雙出現在「宋玥城」面前的時候,沈厭的靈魂就已經進入「宋玥城」的軀殼。
上一個位面受傷太重,沈厭不得不將阿棄當作載體,從而來到這個民國位面。
「你把那一整株都泡了?」阿棄仔細嗅了嗅,對宋玥城傳音道。
宋玥城看著宋漣城側身倒在沙發上,而桌上擺著的水杯,原本波瀾不動的茶水表面突然抖動起來,一顆又一顆茶水珠子,像是連綿的雨線一樣,往宋漣城身體內涌去。
宋玥城仔細盯著那茶水,確定它已經一滴不剩之後,才對阿棄說:「做事情要果斷一點,泡都泡了,不如把一整株都給他。」
阿棄舔了舔自己毛茸茸的棕色爪子:「這樣的話,最開始的那些記憶他就都有了,估計他醒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要殺了你。」
「那就讓他殺唄,殺一次,我就算還清他了。」宋玥城無所謂,往後一仰,整個人癱了一樣陷在沙發里。
他一隻手遮著額頭,陽光透過他的指縫照射在眼皮上。
他突然想起在喪屍位面時他和被沈洛附身的楊絮依的對話。
……
「你愛在哪裡就在哪裡,只是如果你再妨礙我的事情,下一次就別怪我了。」
「如果我說我只有跟著你才能活呢?」
「那你就去死吧。」
……
就像她那一句說的一樣,那你就去死吧。
可能是覺得陽光有點刺目,宋玥城眼皮一顫,桃花眼睜開,然後又眯起來。
「洛洛……呵,洛洛……」
原本深褐色的眼睛,此時已經變成了金棕色,眼眸中一圈青金色日輪,看起來有幾分妖邪。
如果念枝在這裡,肯定能夠認出,這很像是前兩個侍衛位面時,羌浮帝顧安竹的那雙眼睛。
可是念枝此時不在這裡,她在香榭麗會所的寢室內好眠。
她帶來的那一株凄離草,還好好的收放在她身上,藏在玉盒內保持著新鮮欲滴的幽綠。
她蜷縮在柔軟的鵝絨被子里,眼睫下垂,投出一片陰影。
突然,一陣心悸。
念枝眼皮狠狠抖了抖,她原本沉溺在一個不知名的夢裡,突然場景轉換,又夢見了她成為位面平衡局一員之前,也就是死前的那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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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刀光劍影的年代。
修仙修仙,人人慾登仙。
成仙……登天……千萬般好,無數的凡人想當修士,無數的修士終其一生只為了登仙。
凡人看修真者,就像是看仙人,可是啊,只是這仙人的痴嗔怨恨,一點也不比凡間來得少。
當年的自己不過一個無依無靠的小乞兒,對什麼修真什麼成仙什麼的都不懂,想要踏上修真之路,不過是因為她和沈厭,都活不下去了。
坑蒙拐騙偷……什麼事都做,只是想活著,所以在得知自己有那麼一線機會修仙的時候,她才會那樣不管不顧整個人扎進去。
連帶著,也把沈厭帶到了那個世界;
連帶著,遇見婁澤。
沈洛沈厭當初雖有靈根,卻都錯過了最好的修真啟蒙年紀,只能從雜役的弟子一步步走起,並沒有拜師。
後來偶然被派遣了主峰附近的差事,沈洛也在那一日,遇見了那個人。
墨衣銀帶,眉線飛揚,眼眸若刀。
明明一身冷肅殺伐之氣,卻在路過花苑的時候,眉目化開溫和,小心避開一簇簇綉線蓮。
當時的她面黃肌瘦,身上到處傷疤,像一株沒有營養的小稻草。
當時的她一心只有生存,也並不知道眼前那個尊號「婁澤尊上」的人將來會和她的命運緊緊交纏在一起,不知道他會變成她的師尊、救贖,以及……愛人。
但即便過了這樣千千萬萬年,沈洛還是記得,當年的那一眼啊……
那一眼真真是……
一眼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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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念枝眼前一片模糊。
伸手一抹,才發現一手的淚。
她苦笑,多少年沒有夢見過去,多少年都期待那個人會出現在夢裡,都沒有達成心愿。
卻在這個普通的位面,突然夢見他。
掀開被子正要下床,念枝的動作猛然僵硬。
她感受到了沈厭的氣息,還有突然暴漲的,婁澤的靈魂力量。
方向都是……京都宋家!
不僅如此,仔細查探之後,她發現一直沒有出現的布朗也在宋家,但布朗的氣息並不明顯,不是被壓制了,就是已經不在那邊了。
沈厭這一次附身在誰身上?
宋漣城身上為什麼突然有了婁澤的靈魂波動?
冷靜,冷靜,念枝閉了閉眼睛,突然想起一個關鍵的問題,凄離草還在她手裡,而且她手中的凄離草只有婁澤在前三個位面的記憶。
那麼宋漣城是被什麼喚起了記憶?
是自己想起來的么?畢竟前幾日,宋漣城也有一瞬間顯露了婁澤的氣息。
還是說……還有另外一株凄離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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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漣城覺得,他不是「他」了,而又好像是另外一個「他」。
他這一次終於看清了那個孩子的臉。
一副面黃肌瘦的模樣,但眉眼都生得極好,美人看骨,而從她的骨像,可以一眼看出日後定然是個美人。
「他」教導她寫字,這個孩子連字都不認識,握筆握得用力,下唇緊抿,眼神執著。
倔強又堅韌,像一隻小獸。
「他」領著她識字、讀書、研習術法、比試招式……充滿耐心。
宋漣城看見那些奇詭精絕的術法、犀利破空的劍招、違反常理的身姿……竟完全不覺得違和,不覺得這是不屬於他認知範圍內的東西。
他感覺到「他」的過往一點點融入自己的腦海。
他彷彿就是那個「他」,一點點看著日夜輪轉,而那個孩子也在長大。她的身量一點點拔高,乾枯的胎髮一點點變黑變長,肌膚逐漸白嫩飽滿,眉眼逐漸長開顯露秀麗,身上的傷疤也一點點被「他」用藥水抹去……
他看著她眼裡的倔強執拗,一點點變成親近和濡慕。
從短手短腳的小孩子用倔強奶氣的聲音叫他「師尊」,到眉眼含笑的少女用清脆的嗓音笑著喚他「師尊」,再到初現傾城風貌的鮮妍姑娘用篤定的語氣叫他……「婁澤」。
婁澤……
這是「他」的名字?
還是他的名字?
他也感覺到「他」的心越來越牽挂,學會種種被師祖認定為雜念的情緒。
從最開始對於照顧這樣年幼的弟子產生的懷疑,到少女逐漸長成之後的滿足成就……再到她對「他」說出那句「師尊,今後讓沈洛喚你的名字好不好?」時,「他」心中莫名的暗暗狂喜。
沈洛,沈洛,原來她的名字是沈洛。
宋漣城念著這個名字,忽略不了內心深處那種熟悉感。
他看著「他」不知為何默許了沈洛對他的稱呼,看著「他」眼裡越來越多地出現那個姑娘的身影,看著沈洛的劍法愈發精湛、眉眼間都是自信的張揚生機,看著沈洛從原本資質不顯的雜役弟子被「他」教導成主峰之上人人敬畏的首席弟子……
然後,他看著沈洛的那個弟弟也不知什麼時候爬到了另一個峰主的首席弟子位,看著沈洛對沈厭的處處照顧幫持,他幾乎同時產生了那種類似「嫉妒」的情緒。
時光荏苒,「他」以為他們就會這樣繼續修真者漫長的一生。
曾經覺得修真歲月漫長而蒼白,凡人眼中無比艷羨的修為,不過是可以嘗試走到的一步,但自從有了一個她之後,卻恨不得快些達到修為足夠延長千年歲月的那一層次。
無論是凝嬰、結丹、化神……好像都有了意義。
同她在一起,時光都嫌步伐緊湊。
然而即便如此,他們還是走到了那一步……
師徒師徒,產生這般情愫,逃不過「*」二字,即便他們之間從未有明確的說明過,沒有捅破那一層窗戶紙,也逃不過有他人做阻,小人作祟。
萬宗討伐,百口難辯,「他」亦不願辯,皆因一切屬實。
然而「他」可以不是「尊上」、不是一峰之主,卻不能害了她……
「他」的沈洛。
他的沈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