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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脊背筆挺的三個男人自玉階拾級而上。
來人已經接近殿前,高矮各不相同,皆是錦衣覆戰甲,熠熠隱退月色。
正中那人劍眉蹙似川型,虎目威嚴,年紀不輕,身量高大,乃是當朝大將軍,為樓國征伐數十載的鐵血老將。
殷嬅與他十分熟稔,猶記得幼時,宮裡被要求習武的皇子們,都沒少挨過他的揍。此時看見他一如既往的康健模樣,殷嬅頓時安心不少。
左側一人雖是武將,一身氣度倒是卓然,宛若文人。
白袍廣袖,勾勒雲紋,指間一塊水頭極好的寒玉扳指,映照跳躍燭光,發間束一隻雕竹紋的白玉簪,一雙桃花眼,卻帶了三分森嚴五分警覺。
正是華國公世子,已逝文德皇后華瑤的胞弟,聖上親封的三軍軍師,華含章。
舅舅戴著她送的扳指玉簪,瞧著倒是人模人樣的,殷嬅想著,那人卻似笑非笑的瞥來一眼,看得殷嬅一僵——她這個舅舅的眼神真是愈發厲害了。
許是感覺到華含章轉移的視線,右側那軟甲銀冠的青年似有所感。
站在明明滅滅的燭火燈光下,青年男人著一身深藍色錦袍,他一抬首,殷嬅突然覺得呼吸一窒,原主的記憶和情感來得激烈,即使殷嬅並不是原主,也被影響著心緒起伏,有聲音在腦海里瘋狂叫囂著:「得到他,得到他!」。
那人是蕭桓——「殷嬅」的執念、囚籠內的陽光、她的閨中情愫、她一生的求而不得。
火光在他眼裡跳躍,映襯著眸色,如深夜裡月色下,幽幽一汪幽謐的湖水,裡頭盛開一隻艷色的火把。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她只感覺耳邊萬籟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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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漢歷三百八十一年,外邦入侵,西樓出兵鎮壓。
雲漢歷三百八十四年,突厥王於戎族祁城派遣使臣,欲遞交國書議和。
西樓老元帥袁毅,攜弟子少將軍蕭桓歸國。
今日,終得相見。
彷彿有夜風拂動送來花香,樹影輕搖間,一人長身玉立在金鑾殿上,遙遙望來。瓊庭里暗香如縷,屏風之後麗人婷婷,衣帶飄搖,華錦長裾逶迤。
那人鴉鬢雪肌,芙蓉骨,糯米牙,氣度風華極佳,一雙眼眸若水,卻也亮的驚人。
正是闊別三年的帝姬。
只是一眼,蕭桓便轉過頭去,神色變得有點恍然,他覺得自己想起許多畫面,又好像什麼都沒想。心緒幾經波折,面色保持著平淡。
殷嬅靜靜站立,看他不過一眼就移開視線,心中卻沒什麼波動——當初「殷嬅」巴巴前來探看,卻只得到一個冷淡的反應,回寢殿的當晚就摔了十數只玉器花瓶筆洗。
此時,殷嬅再見他神色的恍惚,只抿嘴幽幽笑了。
三載未見,這個人成熟穩重了許多,不像從前那樣會不時對著她發愣紅臉,三年的歷練到底磨礪了心性,不過幸好,他看見自己的時候,依舊不能靜心——當年「殷嬅」見到蕭桓,就已亂了心緒理智,根本沒有看出他的不對勁。
少將軍蕭桓,風華卓然,業精六藝、才備九能,年少中舉——何等驚才絕艷?
「打馬當街而過,滿樓紅袖招」。
這樣優秀的士族兒郎。
是「殷嬅」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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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在外,歸來先覲見。
不過到底是三更時分,將士覲見不過走個流程,賜座慰問一番之後,樓景帝便讓幾人回府好生歇息。
樓景帝當年是戎馬背上爭奪的軍功,對眼前幾人自是惜才,更何況,袁老元帥本是帝皇的恩師,華含章更是已逝文德皇后的親兄長。正式的晉封獎賞,自然得放在幾日之後的接風宴席之上,於群臣恭賀之下進行。玉石階下火把攢動,西樓之鐵驥紀律嚴明,幾千人退去,步伐竟整齊恍若一體。
回去路上,下了些雨,雨絲如織,淋入衣襟。
九月授衣的季節,夜色格外遼闊一些,紛落一地殘紅。
一乘肩輿已在內道出口處候著,鎏金傘蓋垂絳芙蓉花錦,趕過來的轎夫和侍女肩頭落了雨水,衣飾顏色深了一塊。
殷嬅卻道:「不必抬輦了,本宮想走一走。」
眾人恭謹謙卑行禮。
一眾侍女僕從只得跟著帝姬,徑直往蓉閣方向走,殷嬅也不顧雨絲,一甩手,廣袖長長舒展,步履大氣而肆意,衣袍獵獵迎風鼓動,身後披帛拖曳於地。
她走著,突然露出奇異的笑容,步伐愈來愈快,臉上笑容也愈來愈明顯:「哈……哈哈哈……」
她在笑,又肆意又乖張,明眸亮得驚人,臉上沾了雨水,上好胭脂唇脂卻不暈染分毫,反倒愈發清麗。如一幅畫,原本只是勾出秀麗輪廓,如今突然染上顏色,交織成一派明麗之景。
前一刻,還是端莊帝姬儀態,下一刻,已是色彩鮮明的肆意狂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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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名侍女撐傘追了上去,欲替她阻擋雨絲,卻被殷嬅揮手驅退。二人為難看向琇玉,期盼這個最得信的大侍女可以勸勸帝姬,帝姬若是因此染病,她們誰都擔待不起。
琇玉卻只是搖頭,看著主子眼裡近乎放縱的光芒,突然放鬆,又突然心酸。
在去陳宮為質之前,被帝后二人雙雙寵著,帝姬很愛笑,笑容很好看。
面對帝皇時有女兒家的笑,面對兄弟與妹妹時親和淡雅的笑,面對世家眾女時高貴端莊的笑……都是笑,各式各樣的笑。卻很少像這樣,似半醒半醉地笑著,不管不顧地笑起來。
這時候琇玉以為,她的主子,西樓最尊貴的帝姬,是高興的。畢竟少將軍回來了,帝姬心中定然快活。
她的主子,苦了這麼些年啊……
如今怎麼能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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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愈發大了。
從殷嬅的角度看兩側的庭院,暗沉沉的色調,雨水打下來,四周都是噼里啪啦的聲音。
她不能看見釋迦,但這並不妨礙她知道他隱蔽在什麼位置,就在右側的庭院內,不遠不近,多年的朝夕相處讓他們熟悉彼此如同熟悉自己。
殺手尤其擅長隱蔽,隱蔽需要精心凝氣——而這時候的釋迦,心已經亂了。
殷嬅揮退身後的人,獨自一人走入院里,她除了淅淅瀝瀝的雨聲,她聽不見任何人的聲音,可她直直走向一棵榕樹下,喚了一聲「釋迦」。
黑黢黢的身影無聲無息出現在她面前,俯首行禮。
「在大殿上,你看見他了?」殷嬅先一步止住他的禮,雙手環住他的腰腹,側身依偎在他懷裡。
老男人的身子直直僵硬在原地。
釋迦的黑裳尚且乾燥,影衛自有特別的隱匿技巧。隔著層層紗衣,她的體溫透過雨水濕過來,潤濕了他的衣擺。
她身上的衣帶已經被雨水浸透,貼在逶迤長裙上,一捧黑髮濕漉漉,蜿蜒貼著面頰:「本宮有些涼,你緊著我一些。」
老男人便要鬆開她,去解自己的外袍給她披上。他尊貴又嬌弱的主子,怎麼能受夜間雨露寒涼?
殷嬅等他恰好解了外衫的腰封,便慢悠悠依偎過去,整個人縮在他的胸膛和外衫的包裹里:「這樣便好了,你還沒回答本宮的問話。」
「回主子,看見了。」男人微微垂下眼睫,殷嬅抬起頭看他,不知他在想什麼。
她不喜歡他的逃避,伸手覆住他側臉,女子白皙的手指和男人麥色肌膚形成鮮明對比,夜色下更為突出。
「你覺得他怎麼樣?」她要他退無可退,要他直面情愫。
她不是他的,可他是她的。
只能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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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男人彷彿沉默已久,又彷彿很快回答,「少將軍少年英才,如今自戰場上鐵血歷練,更是難得的定國安邦之才。」
「定國安邦……」殷嬅轉了個身,背部貼著他,仰頭看樹冠遮擋之外的雨水,嘩啦啦連綿成雨線,「的確是定國安邦……也只有定國、安邦。」
可定國,可安邦,拯救蒼生天下人,唯獨不救一個「殷嬅」。
釋迦不解,也不問,只沉默著將外袍再遮擋雨遮擋得多些。
「你說你比之他如何?」殷嬅又問。
「……屬下不過見不得光的暗衛,哪能同少將軍相提並論。」不是疑問句,只是淡然的陳述,他的語調里沒什麼情緒,好像這件事只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殷嬅沒有接話,剛剛那句也不過隨口一說的樣子,她把他環著自己的兩隻手握在手裡。
女子的手十分柔美,纖細的骨節,並不能包住他的手背。
男人食指和拇指的指腹生著許多繭子,自幼習武的人皆是如此,他卻格外多一些,刻意摸索的情況下,還可以摸出幾道陳年的傷疤。
殷嬅把他的手翻過來,指尖順著那道貫穿了整個手掌的疤痕劃過——當初在陳宮的時候,她吃過許多苦頭,受過許多難以釋懷的傷,而釋迦的這道幾乎毀了他手筋的砍傷,便是當年替她受下的印記之一。
現在想想……
當年那隻幾乎要燙上她面容的火燭,被燙到了誰的身上?
當年那些女子被嫉妒爬滿的眼睛,被誰生生剜下,掉落在泥里?
當年猙獰的下賤僕從的臉,被怎樣支離破碎了呢?
當年侮辱調笑的言語,揮散在哪個角落裡?
……
隨意想著,又覺得暢快,很暢快。
「今夜在蓉渠池候著。」她道。
「……遵主子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