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殿門開了,綠珠自裏麵出來,又仔細將門關上,廊下站著一個青衣太醫,正在恭候,見她過來,上前一步道:“綠珠姑娘,娘娘她……”


    “程太醫,”綠珠頓了一下,才輕聲道:“娘娘說今日乏了,不必看診,您請回吧。”


    “這……”程碧袖背著藥箱,有些躊躇道:“可臣是奉了聖上旨意,不好交代啊。”


    綠珠四下看了看,掩口輕聲道:“娘娘這幾日是與皇上鬧了脾氣,並不是遷怒您,乾清宮那邊也是知道的,您不必擔心。”


    聞言,程碧袖頓時恍然大悟,綠珠又道:“娘娘還說,之前答應過您的事情,必然會想辦法替您辦到的,絕不食言。”


    ……


    乾清宮。


    一名小內侍小步疾走,上了台階,在劉福滿耳邊輕語幾句,劉福滿歎了一口氣,下巴微揚,表示知道了,自己甩著拂塵,輕手輕腳入了殿內。


    天子正在禦案後看折子,聽見他來,抬頭問道:“怎麽樣?”


    劉福滿恭敬稟道:“回皇上的話,娘娘說身子乏,沒讓程太醫看診,就把他打發回去了。”


    周璟聽了,一時間沒有說話,劉福滿屏住呼吸,大氣也不敢出一聲,他以為周璟會生氣,可等了半天,卻隻等來一句:“朕……有點後悔了。”


    劉福滿遲疑:“皇上後悔的是……”


    周璟放下折子,聲音很輕:“當初不該逼她。”


    那一日在小亭裏,他逼著花嫵說喜歡他,周璟本想抓住一點東西在手裏,卻忘記了月光是不受拘束的,倘若試圖將它捂在手心,便會消失於黑暗。


    花嫵就像虛無縹緲的月光,越是想握緊,便越容易失去。


    到了傍晚時分,周璟擺駕去了坤寧宮,花嫵率所有人前來相迎,恭恭敬敬,就如她所說的那樣,做足了禮數,令人無可指摘。


    可周璟卻寧願她還如從前那般,隨意坐在廊下逗狗,又或是倚在涼榻上,看話本,吃著果子,悠閑慵懶,見了他,輕輕吐出果核,然後笑眯眯地喚一聲:皇上來了呀。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畢恭畢敬,冷淡無比。


    周璟扶起她,花嫵謝了恩,順勢起身,收回手,跟在他身側,略微落後一步,入了殿內,此時已上了燈,燭火通明,到處都亮堂堂的,周璟甚至能看清楚她微微垂下的眼睫,柔順卻疏離。


    “在做什麽?”


    花嫵聽見他試探著詢問,她輕聲答道:“沒什麽,隻是收拾一些無用的舊物。”


    正在這時,有宮婢捧著一個匣子前來,綠珠見了,立即衝她使了一個眼色,可那宮婢大概是沒明白,愣了愣,才想退下,正好被花嫵瞧見了,道:“怎麽了?”


    宮婢連忙躬身道:“回娘娘的話,奴婢覺得此物頗舊了,有些拿不定主意,故而來問娘娘的意思。”


    花嫵隻看了一眼,那匣子上朱漆斑駁,邊角都磨損了許多,確實很舊了,它簡直不應該待在這金碧輝煌的宮中,遂淡聲道:“都扔了吧。”


    綠珠忍不住喚了一聲:“娘娘。”


    周璟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問道:“那是什麽東西?”


    花嫵看向他,訝異道:“皇上真的想知道?”


    周璟有些不安,但是依舊頷首,遲疑道:“朕可以看嗎?”


    “自然可以,”花嫵忽然笑了,眸光盈盈地對那宮婢道:“呈上來,給皇上過目吧。”


    陳舊的木匣子,虛虛掛了一把鎖,上麵都泛起了銅綠,確實有些年頭了,花嫵將一枚鎖匙遞給周璟,示意道:“既是皇上想看,便自己來打開吧。”


    周璟握住了那把鎖匙,連同花嫵的手指,問道:“裏麵是什麽?”


    花嫵勾起唇角,微微笑道:“臣妾不是說過了嗎?隻是一些無用的舊物。”


    周璟打開了那個木匣子,一股濃重的幹燥墨香撲麵而來,帶著陳舊的氣息,裏麵是厚厚一疊信箋,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小玩意,彩色羽毛的毽子,幹枯的花枝,鴿蛋大的琉璃珠,還有,死去的螢火蟲……


    周璟僵坐在那裏,緊緊盯著匣中的物件,一時間竟忘了動作,這些東西都太過眼熟了,都是經過他的手,精挑細選而成,還有那些泛黃的信箋,也都是他親筆寫就,逐字逐字地斟酌,不必細看,他也能知道上麵寫了什麽。


    七月七日,鏡湖有流螢……


    他一生失信了三次,每一次都是花嫵,怎會如此?


    花嫵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麵孔上,看清了他眼底的震驚與失措,她仍舊是微笑著的,輕輕歎道:“都是些沒什麽用處的東西,皇上看它做什麽呢?平添煩擾。”


    她說著,將木匣子合上,交給宮婢,道:“拿去扔了吧。”


    宮婢意欲來接,下一刻,一隻手緊緊握住了花嫵的手腕,帝王的聲音裏透著急迫:“別!”


    “絨絨,不要扔。”


    他緊緊抿起薄唇,桃花目中透著焦灼的意味,花嫵歪了歪頭,不解道:“為什麽呢?這是臣妾的東西,臣妾不能處置嗎?”


    “因為……”周璟像是拙於言辭,他握住花嫵的手那麽用力,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無論說什麽,在此時都像是蒼白的托詞。


    花嫵再次打開了木匣子,看著那一疊陳舊的信箋,用空閑的左手拿起來,目光隨意掃過,甚至露出幾分欣賞的意味,稱讚道:“瑾公子的字真是好看,蒼勁有力,筆法秀逸,臣妾很喜歡,曾經還仔細臨摹過許多次。”


    她一邊說著,將信箋放到燭火上,慢慢地道:“臨摹的時候要背著人,先用薄宣比對著挑一些字描下,然後再照著練,有一回叫嬤嬤看見了,告訴了太|祖母,太|祖母便起了疑心,責問這些字是從何處學來的,為何與夫子教的不一樣?”


    她的語氣很平靜,像是在講述別人的經曆,無悲無喜,火舌舔舐著幹燥的紙張,呼啦一下就燒著了,明滅的火光映入花嫵的眸中,閃爍不定,晶亮如星,她笑吟吟道:“也就那一次,後來沒再學了。”


    火漸漸躥高,空氣中逸散著紙張燒焦時特有的氣味,一隻手探過來,在宮人們的驚呼聲中,猛然握住了那一疊燒著的信箋,竟硬生生將火都捏滅了,花嫵吃了一驚,下意識鬆開手,信箋紛紛亂亂地飄落在地,散開如雪。


    “皇上!”劉福滿第一個叫起來:“快快,來人!快去取清水,再叫太醫來!都愣著幹什麽?趕緊去啊!”


    花嫵轉頭望向周璟,大概是因為被火灼痛了,他的眼底泛起微紅,薄唇緊抿,隻盯著她看,片刻後,才用艱澀的語氣問:“她……怎麽罰你?”


    花嫵別開目光,不與他對視,冷冷道:“和往常一樣罰罷了,算不得什麽。”


    周璟的手被那一下燒傷了,掌心和指尖都灼得通紅,沒多久就起了密密麻麻的水泡,來的太醫是薑步寰,見到這傷勢都驚了,一邊小心處理,一邊問道:“皇上這是怎麽弄的?”


    沒人敢接這話,唯有周璟淡淡道:“不當心碰到了火燭,燎了一下。”


    薑步寰行醫數十年,什麽燒傷沒見過?這分明是硬生生用手去抓什麽,被燒傷的,隻不過他很識趣地閉了嘴,替周璟上好藥,又叮囑一些忌宜之事,這才退下。


    信終究沒燒完,被留了下來,重新鎖入木匣中,周璟命劉福滿收起來,對花嫵道:“既然你不想要了,就給我吧。”


    花嫵故意嘲他:“皇上身為一國之君,富有四海,要什麽沒有?幾張破紙也這樣寶貝?”


    周璟抿了抿唇,望著她,道:“我用四海天下,可以換到它嗎?”


    他的語氣仍舊是平靜的,像是真的考慮這個問題,花嫵心中驟然湧起一股莫名的煩躁,這種情緒令她感到不知所措,卻又無從宣泄,她想刺傷這個男人,用任何方式,最好讓他從此遠離,仿佛唯有這樣她才能獲得想要的平靜。


    他為什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靠近?

    花嫵不需要他的道歉,她現在就很好,做上了皇後,除開那麽一兩個人之外,沒有人能掌控她,命令她,這裏沒有嚴苛的太|祖母,沒有盯著她一舉一動的嬤嬤,也沒有人敢輕視她,在背地裏用異樣的目光悄悄打量。


    不能離開皇宮也沒關係,從前在花府也這樣過了整整八年,人一輩子能有幾個八年?一晃眼就過去了,花嫵覺得自己可以忍受。


    可是這個人,為什麽總是要把那些難看的舊事翻出來呢?花嫵已經長大了,她也不再是花絨絨,脆弱得不堪一擊,連一道小小的傷口都能哭半天。


    她很堅強,離開花府後,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掉過,她什麽都可以忍。


    花嫵輕輕吸著氣,仿佛這樣做,她就能輕鬆一點,今天她是故意的,就是要在周璟麵前燒掉那些信,看他因此而痛苦,可花嫵並沒有從中獲得半點快慰。


    她像一個負傷累累的人,用手去摳那些陳舊的傷痂,一方麵覺得痛,一方麵卻又無法停下。


    當看到傷口鮮血淋漓時,她又對自己生出幾分深深的厭棄來,這真是太醜陋了。


    花嫵的手緊緊捏起成拳,語氣生硬地道:“皇上想留,就留著好了,反正臣妾是不要了。”


    她說完,便霍然起身,快步入了內間,寢殿內室沒有外麵那麽亮堂,燈燭少了許多,光線昏暗,這讓花嫵生出幾分安全感,她整個人都鬆弛下來,疲憊地掩麵。


    過了許久,有人輕輕擁住她,寬闊溫暖的胸膛,讓花嫵有一種想依靠的衝動,她抵著那人的肩頭,感覺到有吻落在鬢發處,很輕,像是怕驚到了她。


    花嫵緊緊咬著自己的手指,閉上眼睛,殿內寂靜無聲,唯有夜風吹過窗台,傳來樹葉輕晃的聲響,煩躁的心緒漸漸平靜下來。


    花嫵鬆開手指,輕輕吸氣,問道:“我們像從前一樣不好麽?你去上朝,處理政務,我就待在坤寧宮,我們一起去給太後請安,然後你回乾清宮去,我回坤寧宮,你想要皇嗣,我可以給你納妃,你喜歡什麽樣的女人,我就給你挑什麽樣的,這樣不好嗎?”


    她用的是商量的語氣,好聲好氣,情真意切,就像一個真正賢惠的皇後。


    片刻後,她才聽到對方的答複:“不好。”


    花嫵又開始啃手指,蹙著眉尖,近乎惶惑地道:“你究竟想要什麽呢?”


    “我想……”那人擁住她的手緊了緊,像是要把她揉入懷中,低聲道:“我想要喜歡你,隻要你。”


    花嫵揪著他的襟口,啞然半晌,才輕聲問道:“喜歡我,你不覺得痛苦嗎?”


    周璟抱緊了她,就像方才用手去抓那一團燒起來的火,義無反顧地道:“沒關係,倘若我痛苦,能讓你不再懷疑我的愛意,那就沒有關係。”


    我情願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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