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劉福滿不愧是乾清宮的大總管,辦事十分利索,沒兩日,就查出了些眉目,立即來稟周璟:“皇上,奴才拿這簪子去京城裏的玉鋪裏問了一圈,聽人說,這簪尾上刻的印記,是出自一家叫祥錦記的玉鋪。”
周璟抬起頭,問他道:“找到那祥錦記了嗎?”
劉福滿忙答道:“找著了,祥錦記是京城有名的大鋪子,專門經營玉器,這簪子確實是他們家經手的,好幾年前的事情了,那老掌櫃險些把賬冊都翻爛了。”
“如何?”
劉福滿遲疑片刻,答道:“買簪子的是一個名叫瑾公子的人,聽說他當時買的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玉料,又花了重金請他們鋪子裏的玉匠師父,手把手教他雕成了簪子,因著這事情十分有意思,老掌櫃記得很清楚,奴才又找到了玉匠,他也說是有這麽一件事。”
周璟見他神□□言又止,便知沒說完,道:“還有呢?”
劉福滿隻好道:“聽玉匠說,這簪子是瑾公子要送給心上人的生辰賀禮,故而……故而如此用心。”
周璟沒說話了,過了片刻,才放下手中的筆,道:“瑾公子……是誰?”
……
碧梧宮。
廊下的花圃種了好些玉簪花,眼看就要到花期了,花嫵今日閑來無事,拿了花鋤準備給花鬆鬆土,狗子也來湊熱鬧,以為有什麽好吃的,在花叢裏穿來穿去,撒歡似的。
花嫵好幾次險些鋤到它的鼻子,一時有些不耐煩了,揪了揪它的大耳朵,把它攆了出去,大黃狗不滿地嗚嗚直叫。
花嫵懶得理會它,正在這時,綠珠過來稟道:“娘娘,蓮香兒姑娘來了,在候著您呢。”
聞言,花嫵便淨了手去前廳,蓮香兒在喝茶,見了她立即起身:“見過貴妃娘娘。”
花嫵拉住她笑吟吟道:“姐姐客氣了,快坐吧。”
蓮香兒這才入了座,她今日穿了一襲藕粉色的衣裳,襯得眉眼愈發嬌豔,精神倒是還好,不見疲累,花嫵觀察之後,才放下心來,道:“這些日子在陸府唱戲,真是辛苦姐姐了。”
蓮香兒笑道:“娘娘言重了,這有什麽辛苦的?做我們這一行,隻要有戲唱,就是好事,更何況還是奉了聖旨呢,這放在從前可是不敢想的待遇,再說了,戲班子裏也不止奴家一個唱旦角的,大家輪流著登台,誰也累不著。”
她說著,眨了眨眼,放輕了聲音道:“要說辛苦,就隻能辛苦陸府那些人了,還有人給奴家塞銀子,叫奴家歇會兒呢。”
兩人相視一笑,花嫵忍俊不禁道:“有錢不賺王八蛋,你收了銀子,也去戲園子和茶樓唱一唱,都是一樣的。”
“誰會和銀子過不去呢?”蓮香兒也笑:“咱們慶春班裏的孩子多,正愁沒機會唱,如今叫他們練一練也好。”
她說著,又想起什麽來,低聲道:“對了,奴家今日入宮,還有事想告知娘娘,這些日子在陸府裏,奴家聽了些風聲,說陸家想向娘娘服軟示好,大概是因著……因著那聖旨的緣故。”
花嫵登時心知肚明,所謂聖旨,就是那一道立後的聖旨了,陸家如今臭了名聲,顯然是有些走投無路的意思,唯有與花嫵求和,說不定還能博一段浪子回頭、幡然醒悟的佳話。
但是花嫵隻能說,他們打錯了算盤,無論如何,她都絕不會與陸府和解的。
說什麽就來什麽,外麵有宮人進來稟道,說有貴妃娘娘的家書遞進宮裏來了。
“家書?”花嫵黛眉輕挑,她與蓮香兒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看到了驚異,蓮香兒忍不住歎道:“陸府真是……好大的臉。”
花嫵將那封信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看了一遍,信封上有四個字,吾兒親啟,花嫵險些把隔夜飯吐出來了,拿過信的手上好似有幾百隻螞蟻在爬,雞皮疙瘩顫顫而起,她忙對綠珠吩咐道:“快取燭台來燒了。”
直到親眼看見那封信被燒成了灰燼,倒進花圃裏做了花肥,花嫵這才平靜了些,又取了胰子洗淨手,焚過香,問蓮香兒道:“我上次聽人說,他病得頗為嚴重,後來怎麽樣?”
蓮香兒想了想,道:“病倒還是沒見好,隻是精神看起來不錯了。”
這真不是一個好消息,花嫵有些失望,道:“果然是禍害遺千年,叫他病死了才好。”
她甚至開始琢磨著,要不要找程碧袖再想想辦法,給陸青璋來一劑猛藥算了。
花嫵對綠珠道:“取紙筆來,我要給陸府回信。”
綠珠有些吃驚,但還是照做了,眼看花嫵鋪了紙,她一邊研墨,一邊好奇問道:“娘娘要寫什麽?”
“寫?”花嫵道:“不寫,他不配。”
她說著,提筆在紙上畫了起來,綠珠和蓮香兒都伸著脖子瞧,隻見寥寥幾筆,勾出一個大概的輪廓來,蓮香兒遲疑道:“這是……一隻猴兒?”
“不對,”綠珠眼尖,忙道:“這是一隻狗,可是娘娘,這狗它怎麽沒有牙齒啊?”
那狗兒蹲坐在地上搖尾巴,咧著大嘴,舌頭微吐,隻有一點很奇怪,它沒有牙。
花嫵收了筆,神秘一笑:“這天下的狗都有牙齒,獨獨它沒有,正該反思一下。”
她說著,便命人將這封信送出宮去。
眼看時候不早了,蓮香兒也要準備告辭,離開的時候,花嫵忽然叫住她,道:“姐姐,當年的事情,我也有對不住你的地方,若不是因為我,花想容也算計不到陸修然身上,倒毀了你的姻緣。”
聽了這話,蓮香兒便笑了笑,她不愧是慶春班的台柱子,模樣實在生得很美,與花嫵不同,她的美中透著一股子沉靜,如同靜水深流,給人一種可靠安心的感覺。
她道:“縱然沒有那件事,我與他也是成不了的,那時隻是一個花想容,焉知後來會不會有別的人?說來說去,我們本就不是一條道上的。”
說完這句,蓮香兒忽然伸手摸了摸花嫵的頭,輕輕歎道:“當年你亦是受害之人,任是怪誰,也怪不到絨絨的頭上來,人生一世,遭遇痛苦本就是常態,還是要開開心心才好,畢竟我們隻有一輩子,過一日便少一日了。”
花嫵忽然就紅了眼眶,蓮香兒微微一笑,道:“心裏有什麽事,就找個人說出來,若是對著人說不出,就找個物件,死物終歸是不會嘲笑你的。”
……
周璟到碧梧宮的時候,不見花嫵,綠珠衝他比了一個手勢,又悄悄指了指寢殿,小聲道:“娘娘已經在裏麵待了一個下午了,關著門,也不肯出來,不知是怎麽了。”
她有些憂心忡忡,周璟略一思索,道:“朕去看看。”
他走到寢殿門口,敲了一會門,無人來應,綠珠忙道:“奴婢們也敲不開。”
周璟順著回廊往前走,拐到了寢殿後,那裏種了一叢芭蕉,窗扇大開著,窗下是梳妝台,他走過去一看,正好和花嫵打了個照麵,花嫵手裏攬著一麵菱花銅鏡,大概是過於訝異,她微微張大杏眸,一時間沒有說話,看起來反而有些懵懂的傻氣。
周璟覺得她這反應很難得,甚是有趣,遂負手靠在窗台邊,往她手裏的菱花銅鏡看了一眼,道:“你這是在……攬鏡自照麽?”
花嫵:……
她忽然舉起那銅鏡正對著周璟,道:“皇上看著它。”
周璟一時間有些莫名,下意識盯著那銅鏡看了幾眼,裏麵清晰地映出了他的容貌,還有此時略顯不解的表情,道:“怎麽?”
花嫵從鏡子上方探出頭,天光落進她的明眸中,顯得晶瑩澄澈,猶如清泉,她道:“皇上有沒有什麽不可對人言的心事?”
周璟怔住,片刻後才道:“怎麽突然說起這個?”
花嫵笑吟吟道:“有人告訴臣妾,心裏有什麽事情,總是一個人憋著不好,說出來才會覺得鬆快,倘若對旁人說不出口,可以對著死物說,臣妾想著,死物無知無覺,縱然說出來又有什麽用呢?它既不知開解安慰,也無法和臣妾感同身受,倒不如對著自己說,皇上覺得對不對?”
周璟微微頷首,花嫵便露出得逞的笑容,道:“不如這樣,皇上說一件,臣妾說一件,如何?”
周璟再次愣住:“這……”
但見他遲疑,花嫵的笑意垮了下來,失落道:“看來皇上不願意與臣妾交心呀,原是臣妾不配,自作多情了。”
她說著,便收回銅鏡,伸手要關窗,周璟抬手擋了一下,無奈道:“朕還什麽都沒說,你倒是一個人說完了。”
花嫵笑眯眯道:“那皇上這是答應了?”
周璟頓了一會,問道:“都要說真話?”
花嫵道:“這是自然,誰也不能說謊。”
片刻後,花嫵開門迎周璟入殿,兩人摒退了宮人,相對而坐,花嫵手裏抱著那一麵銅鏡,端端正正地對著周璟,周璟擺了擺手,道:“拿開,晃眼睛。”
花嫵盈盈一笑,果然把銅鏡放下了,問道:“皇上先來,還是臣妾先來?”
周璟道:“朕先來吧。”
花嫵一手托著粉腮,認認真真地傾聽,一雙秋水般的眸子盯著他瞧,目光專注,對上她的視線,周璟忽然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他遲疑了一下,道:“你……別看著朕。”
花嫵哦了一聲,把眼睛閉上,長長的睫羽在夕陽下投落淺淺的影子,像蝴蝶的翅膀,安靜地憩息,甚至有點點晶亮的微光跳躍,美不勝收,周璟看了許久,才慢慢地道:“朕……自小就是一個嘴笨的人。”
花嫵沒想到他會說這個,心中微微訝異,便聽見那聲音繼續道:“因為無人教導,便不懂得怎麽說話,很不討人喜歡,有一次過年,要去太廟祭祀,朕不想去,父皇問為什麽,那時朕才五歲,便回答說覺得太廟過於森冷,十分怕人,父皇當即就怒了,命朕在太廟裏跪了一夜。”
周璟停了一會,才道:“直到第二天出來,朕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被罰,伺候的宮人說,是因為朕不會說話,觸怒了父皇。”
“後來又有一次,是皇祖母的千秋節,宮裏放了許多煙火,其中一個剛剛點燃便熄滅了,朕當時看見後,隨口說一句,火滅了,正好被皇祖母聽見,她當場訓斥了朕,又對父皇說,其母身份低賤,果然生出的皇子也是一樣的蠢笨,父皇沒說什麽,隻是命人把朕帶離了宴席。”
即使說起這些,他的語氣也是很淡淡的,道:“那時朕就懂了一個道理,多說多錯,若是不說話,便不會出錯了。”
花嫵沉默,慢慢地睜開眼望著他,金色的夕陽自窗外照進來,將帝王俊美的側臉勾勒出一道漂亮的線條,直到這一刻,他的表情仍舊是平靜的,就好像在說旁人的故事,與他全然不相幹。
“到你了。”他提醒花嫵。
花嫵張了張口,還沒說話,周璟忽而又道:“朕可以提問,你來回答嗎?”
花嫵正好也不知該說什麽,便彎起眉眼笑道:“好呀。”
周璟唔了一聲,似乎在思索著問題,然後才道:“你……從前有喜歡的人嗎?”
花嫵沒想到他會問起這個,微微眯起眼,眼尾向上挑起一個漂亮的弧度,笑眯眯地道:“皇上就想知道這個?”
周璟輕咳一聲,欲蓋彌彰似地道:“朕是隨便問的,你若不想說,就換一個。”
花嫵眸光盈盈,眼波在陽光下顯得柔亮動人,道:“可以告訴皇上啊,臣妾有喜歡過的人。”
她這般坦然,倒叫周璟說不出話了,下頷微微繃起,沉默片刻,將心頭壓著的疑問終於問出了口:“瑾公子……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