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沒過多久,便到了六月,太後的千秋節在即,此時天氣已經徹底入夏,京師有了幾分暑氣,縱然不是在日頭下曬著,也有些酷熱難當。


    等到六月初八這一日,綠珠早早開始伺候花嫵盛裝打扮,整個碧梧宮上下忙得四腳朝天,好容易收拾妥當了,眼看時辰也差不多,綠珠便提醒道:“娘娘,咱們該走了。”


    花嫵看了看陰沉沉的天色,沒有太陽,也不見一絲風,空氣悶熱無比,大黃狗趴在廊下吐舌頭,沒精打采的,蟬躲在玉蘭樹上一刻不停地叫嚷,拖著長長的調子,仿佛要斷了氣,實在不討喜。


    花嫵輕聲道:“看來今天要下大雨。”


    她一向最是討厭下雨天,綠珠也是知道的,遂安慰道:“興許宴後便停了呢?”


    往日每逢下雨,花嫵都是不出門的,但是今天不一樣,別說下雨,哪怕天上下刀子,她也要去保和殿赴宴。


    收拾停當,花嫵剛出了碧梧宮的門,遠遠便看見一行人過來,綠珠有些驚喜地道:“娘娘,是皇上聖駕來了。”


    花嫵抬眼一看,果然見著了熟悉的麵孔,劉福滿喜氣洋洋地迎上來行了個禮:“見過貴妃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他的麵上總是帶著笑,就好像沒什麽煩心事一樣,花嫵打趣道:“公公這是遇到什麽好事了,這樣高興?”


    劉福滿樂了,道:“這不是太後娘娘的好日子麽?奴才沾著她老人家的光,自然高興了,娘娘,皇上還在等著您呢,快請吧。”


    花嫵上了龍輦,隻見天子正端坐其中,手裏拿了一卷書看,花嫵在他身側坐下,道:“沒想到皇上竟然會來接臣妾,真是令人受寵若驚。”


    周璟聽罷,放下書看她一眼,道:“難道你又誤會了?”


    “怎麽會?臣妾如今很有自知之明了,”花嫵彎起眉眼,微微一笑,道:“皇上一定是順道經過碧梧宮。”


    周璟:……


    花嫵看他:“難道不是?”


    周璟:“嗯。”


    龍輦中氣氛開始變得沉默,誰也不說話,花嫵倒是沒什麽不自在的,她還會撩開簾子往外瞧,遠處的雲層聚集著,陰沉沉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壓下來似的,襯得那金頂琉璃瓦的宮殿也開始逼仄起來。


    太後的千秋節甚是隆重,凡是朝中五品以上的京官,以及受封的侯爵國公,皇親國戚等人一早就入了宮,還有那些不能入京的藩王,也都早早就派了人送壽禮來。


    太和殿裏十分熱鬧,待天子聖駕到時,所有人都立即起身,紛紛叩首參拜,山呼萬歲。


    花嫵站在周璟身旁,抬眸掃過人群,一眼就在朱紫朝服當中看見了她要找的人,陸青璋身為二品大員,自然是位列前排,就在天子腳下,他伏跪在距離花嫵數步之遙的地方。


    花嫵俯視著他,看他恭恭敬敬地站起來,低眉順眼,在帝王麵前連頭也不敢抬起,仔細算算,陸青璋已年過不惑了,人發了福,白麵微須,這麽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放在人堆裏花嫵都不會多看一眼。


    她心中有些驚奇,原來就是這個人,辜負了她的娘親,害得她自盡而死,也間接害了花嫵的半生。


    在被花想容刻薄咒罵的時候,在被那些人用異樣的目光注視的時候,在被太|祖母訓斥說她不配的時候,花嫵都在想一個問題,為什麽會這樣?明明她什麽都沒有做錯,卻要承受如此大的惡意?

    倘若她有一個爹爹,倘若她的爹爹沒有拋棄娘親,那麽她會擁有一個很好的家,娘親那麽愛她,花絨絨一定會過得很幸福,不用寄人籬下,不用小心翼翼,不用活得像一條卑微乞憐的狗,連自己的名字都保不住。


    至少,這世上會有一個人永遠愛花絨絨。


    可是那個人現在已不在了,被陸青璋殺死了。


    想到這裏,花嫵心中便燒起一片如火的恨意,以至於她藏在廣袖中的手微微顫抖起來,大概是察覺到她的情緒不對,周璟忽然回頭看了她一眼,低聲問道:“你怎麽了?”


    花嫵笑起來,眉目粲然生輝,輕輕道:“沒什麽,臣妾很高興。”


    她今日盛裝打扮,愈發顯得皎若朝霞,灼若芙蕖,明麗動人,下方有些官員沒忍住,好奇地抬頭看了一眼,心中驚歎這位貴妃娘娘驚人的美貌,唯有其中一人忽然變了臉色,定定地看著天子身邊的人。


    花嫵略略側頭,正好對上那人的視線,陸青璋的神色驚疑不定,花嫵勾起唇角,對他微微一笑,頷首示意,這才跟在周璟身後入了座。


    不多時,太後也來了,眾人又紛紛起身,齊呼太後千歲,太後今日的精神頗好,容光煥發,她滿麵喜色地讓眾人入席,又命宮人開始傳菜,場下搭了台子,伶人舞姬紛紛登場,絲竹入耳,一派歌舞升平。


    隨著宮人們陸續上菜,桌案上擺滿了美味珍饈,不過花嫵今日沒什麽心思吃,隻是倒了一杯酒淺酌,一邊欣賞歌舞,眼角餘光瞥向下方,陸青璋正在與人低聲交談,喁喁私語,偶爾還會抬頭看過來一眼,神色遲疑。


    花嫵不閃不躲,反而歪著頭對他笑了笑,笑靨明媚,陸青璋的眼皮子猛地一跳,連忙別開視線,花嫵卻不肯放過他,轉頭對周璟嬌聲道:“皇上,這位大人為什麽一直在看臣妾呀?”


    她的聲音不高不低,並未刻意收斂,近處的官員們都聽見了,紛紛朝陸青璋的方向看去,顯然有不少人都注意到他之前的異樣舉動了,現在花嫵一開口,都知道是說他。


    陸青璋漲紅了一張老臉,依然端坐在原地,安穩如山,看起來像是打定了主意,隻要花嫵不指著他的鼻子點名,他就不會主動站出來。


    周璟一聽花嫵那個輕飄飄的呀字,就知道她有心要作妖,他對此已經有些適應了,甚至還能配合她一下,道:“你說的人是陸尚書嗎?”


    花嫵笑吟吟道:“看來皇上也注意到了呀。”


    陸青璋這下是真的沒了臉,不過他心中確實理虧,之前見花嫵眼熟,沒忍住盯著看了半天,被有心人都收入眼中,如今就連天子也不悅了。


    他有些誠惶誠恐地站起來,拱手道:“啟稟皇上,啟稟娘娘,是微臣失禮了,隻是方才乍見娘娘頗像一位故人,故而多看了幾眼,不想冒犯了娘娘,微臣罪該萬死。”


    他說著,跪下去磕了幾個頭,周璟看向花嫵,眼神很明顯:滿意了?見好就收。


    花嫵不滿意,她要看的豈止是區區幾個磕頭呢?好戲還在後頭。


    她對著周璟盈盈一笑,道:“陸大人是朝中股肱之臣,臣妾豈會因為這點小事就怪罪於他呢?皇上快讓他起來吧。”


    她鬆口得這麽快,周璟反而覺得有些不對勁了,看了她一眼,語氣帶著提醒的意味道:“今日是太後的壽辰,本該君臣同歡,陸尚書既是無心之過,就不必自責了,入座吧。”


    陸青璋謝過恩,這才終於舒了一口氣,坐回了席間,隻是這次他再也不敢往上麵多看一眼了,哪怕有人把他的頭掰起來,他也要緊閉雙眼,那位貴妃娘娘可太厲害了。


    誰知這時,一名宮人躬身來到他桌案前,手裏捧著一壺酒,陸青璋往左右看了一眼,發現同僚都沒有,忙道:“可是送錯了?”


    那宮人答道:“是貴妃娘娘特意賞的,說方才不該錯怪了大人,賞一壺酒給您壓壓驚。”


    陸青璋下意識要抬頭去看上方,但是想起方才的教訓,又立即克製住了,隻是惶恐道:“多謝貴妃娘娘恩典。”


    那宮人替他斟了一杯酒,道:“陸大人,請。”


    陸青璋隻好將酒飲盡了,又謝過一回恩,那宮人才退下,恰在這時,冷不丁一聲銅鑼響徹全場,陸青璋險些把手裏的杯子給摔了,他循聲轉頭望去,卻見不知何時,那台上的舞姬伶人已經撤下去了,換上了戲班子。


    大雨將至,風吹得簾子飄忽而起,挾裹著盛夏特有的潮濕悶熱,水汽像是要粘在皮膚上,令人不適。


    陸青璋隨口問道:“這是什麽戲?”


    旁邊一位同僚答道:“聽說是叫拜月亭。”


    陸青璋年輕時候雖然常去秦樓楚館,卻甚少看戲,眼下當著帝王太後的麵兒,少不得也要做出些感興趣的樣子來,伸長了脖子,看那台上款款步出的青衣花旦。


    花嫵一手執杯,一手支著頭,居高臨下地看著台上的戲,也看著台下的人,周璟望見她麵上透著興致勃勃的意味,敏銳地察覺她今日情緒不對,可是到底哪裏不對,卻又說不上來。


    眼看花嫵又去斟酒,周璟便伸手按住了她的腕子,道:“你喝了許多了。”


    花嫵轉過頭來,臉頰微紅,雙眸粼粼如秋水,灼然生輝,她笑道:“皇上,臣妾今天高興呀。”


    周璟微微皺起眉,花嫵卻不以為意,反過來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貼著,笑吟吟道:“皇上你看,臣妾的心是不是跳得很快?”


    掌心乍一碰到柔軟的觸感,周璟的雙眸微睜,仿佛被燙到了一般,下意識收回手,低聲斥道:“胡鬧。”


    花嫵卻哧哧笑,鬆開了他的手,輕聲哼道:“睡都睡過八百遍了,眼下倒是裝起來了。”


    有那麽一瞬,周璟很想用什麽捂住她的嘴,叫她不能再多說半個字,他四下望了望,好在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戲台子上,沒人聽得見這位貴妃娘娘的輕浮狂言。


    周璟鬆了一口氣,倒了一杯酒飲盡,忽聽那台上唱道:“小生姓陸,名青璋,字慎君,本京城人士也,家父拜吏部尚書……”


    他眉頭一皺,不是叫章青嗎,怎麽改了名字?


    下一刻,下方傳來一聲清脆響聲,似酒杯墜地破碎,伴隨著幾聲驚呼:“陸大人,您這是怎麽了?”


    周璟也轉頭望去,但見陸青璋坐在席間,雙目緊緊盯著台上的戲子,臉色乍青乍白,十分難看。


    忽然間,天邊一聲滾雷轟轟然而過,閃電倏忽映亮了大殿,這一場醞釀許久的大雨,終於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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