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終結
八年後。
時值寒冬,位於長白山腳的邊關小鎮到處白霧茫茫,銀裝素裹。街上偶有幾個行人,形色匆匆轉瞬不見,整個世界安靜得只剩下撲簌簌的雪聲。
玉安城之內駐紮著一批軍隊,遠遠望去,雪白的帳篷與雪景融為一體,明暗不辨,唯有鐵柵欄隱隱可見,但走近了就聽見笑聲喧闐,熱鬧非凡,多有幾行輕煙自篷頂裊裊而上,淡入雲霄。
其中有一座帳篷最為寬大,以羊毛滾邊,蜀錦作簾,卻不知為何安靜甚於周遭,細細傾聽,若干人聲傳來。
「將軍,咱們幾時才能回天都城?這要啥啥沒有的不毛之地,老子可是受夠了!」
說話的正是蒙疆,人如其名,嗓門奇大,髯須橫眉,右臉劃了一道疤痕,十足一個大老粗樣。
「人家江暮尚未著急,你個沒媳婦的倒是緊的催個不停,平白的招人笑話。」坐在右上方的岳之融身材瘦小,卻帶著一臉嘲笑出言諷刺蒙疆。
蒙疆沖著岳之融嚷嚷起來:「你說啥,為啥老子就不能催了?」
「要吵出去吵啊,外頭比這觀眾多。」
蹲在篝火邊烤肉的樊圖遠閑閑地堵了一句,兩人皆噤聲,帳內其他的三個人不禁微笑,好像對這種情形司空見慣了。
抿了口茶,桌案邊一身書生打扮的司徒辰方才放下手中的筆,徐徐道:「這裡風景素凈,民風純樸,有何不好?天都城魚龍混雜之地,回去了未必就好。」
江暮笑道:「嘿,再不回去,估計我兒子都不認識我啦。」
「你家那胖小子還真夠皮的,我那盔甲上的紅漆至今都沒洗掉呢!」岳之融想起以前的事,哈哈一笑。
蒙疆不忘報仇,立刻接上一句,「你那小身板,小孩都敢欺負,哪像咱,見了肯定屁滾尿流的!」
「你!」
「咳咳……」
一口氣堵著還沒說完,角落的案几旁傳來一聲淺淺的咳嗽,幾人的注意力立馬轉向了那邊,岳之融更是忘了與蒙疆鬥嘴,起身走過去替那人把了把脈。
「將軍,風寒還未大好?」司徒辰放下手中的杯盞,站起身來看著她。
「無妨。」
那人擺了擺手,又咳了兩聲,竟是個如假包換的女子。稍有病態卻絲毫不弱,聲如黃鶯出谷,膚如凝脂白玉,螓首娥眉,吐氣如蘭。
她是當朝丞相蘭觀之三女,十六歲入軍營,揮青棱破虜平蠻,踏幻羽創黑雲騎,戰功赫赫。她麾下黑雲騎有五位得力將士——蒙疆、岳之融、司徒辰、樊圖遠、江暮。
天闕九年北戎來犯,與北地駐軍其中的一支交戰於冀州,一打就是一年半,對方大敗而歸,朝廷宣旨即日返京,以待嘉獎。
戰事一停,還有些瑣碎要處理善後,無所事事的日子裡,兵士們的思鄉情緒總是特別濃,飲酒啖肉,放聲高歌,都不足以緩解那種特殊的寂寞。
也就蒙疆喜歡在人前嚷嚷,大多人都埋在心底。就像蘭寧,永遠一臉冷然,在這素色如海的日子中,心頭也會有一瞬的心花無涯。
天色將暮,宴席已闌,囂聲漸漸淡了下去。蘭寧合上手中的奏本,看著一臉興味索然的眾人,悠悠道:「明日拔營歸京。」
眾人皆是一愣,然後大喜。江暮首當其衝走出營帳,把消息一一告知手下士卒,不久兵營之內的歡呼聲一浪接一浪,源源不斷地飄向遠方。
枯燥乏味的邊疆生活,終於要結束了。
無論春夏秋冬,天都城夜色中的十里長街總是繁華似錦,如夢如幻。
走在其中,絲竹菱歌不絕於耳,風簾翠幕比比皆是,無數佳人公子披狐裘戴貂帽,穿梭於大街小巷之中。市列珠璣,戶盈羅綺,最是絡繹不絕的還數那香車玉輦,馬蹄聲中到侯家。
蘭寧一襲藕色長裙配小羊皮坎肩,冷艷若風中搖曳的寒菊,引得行人紛紛注目。一個醉醺醺的青年嬉笑間搖搖晃晃地走近,言語輕薄。
「這位姑娘,要不要到小爺的房中一敘?」
蘭寧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似是三九天一壺冷水澆灌而下,凍得他渾身一個激靈,酒醒了七分,頓時臉色訕訕,不敢造次。
待她走遠,青年才收回目光,摸摸鼻子好奇地詢問邊上的人。
「這姑娘是誰?冷冽如斯,美艷絕倫!」
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卻沒一個人知道其身家底細。這時,沿街花肆里猝然爆出一聲大笑,一個衣著華麗儀錶堂堂的公子揣著一壺蘭陵醉踉蹌而出,手臂還不忘攬著佳人。
「不過是個身家貧賤的江湖女子所生,何曾配得上冷艷二字!哈哈哈……」
不待旁人回話,他又被拉回那一群鶯鶯燕燕之中,手裡把玩著青絲粉帕,耳邊呢噥細語不斷,溫柔鄉中好不快樂。
剩下的人恍然大悟,早有人認出這男子是丞相大公子蘭奕,說來那女子就是丞相府見不得光的三小姐了。
「聽說當年丞相與夫人恩愛有加,只因那江湖女子挺著大肚厚顏無恥地找上門來,一心想當姨太太,弄得相府雞犬不寧,更傳夫人身患沉痾是那女子下的毒……」
「只怕上樑不正下樑歪,這女娃也不是什麼善與之輩,唉……白白生了一副花容月貌,卻不知心腸歹毒幾何……」
「怪不得早早自立門戶,只怕不招人待見……」
正當大家紛紛扼腕嘆息之時,人群之外不緊不慢地冒出一個聲音。
「汝等背後尖嘴薄舌之人,豈是君子所為?」
彷彿被戳中痛處,說話的幾個人臉紅耳赤地悄然退走,圍觀人群也漸漸散了,這才看清說話之人,白馬輕裘倜儻不羈,眉目間洒脫不凡,非一般人能比擬。
後面踏著雪走上個老僕,卑躬屈膝道:「三爺,是不是要回府了?」
男子擺擺手,道:「不急,我再自己走走,你們先回去。」
說完翻身下馬,沿著十里長街一路行去。
已經走的很遠的蘭寧自然沒看到身後發生的這一幕,轉眼就到了自家將軍府前,天色昏暗,兩個丫頭早已著急得在門前等候,見她戴雪歸來連忙上前探看。
「我的好小姐,瞧您這一身,可別凍著了,趕緊進屋讓我幫您拾掇拾掇。」朝露最是性子急,邊走邊拍掉些雪花。
蘭寧微微一笑,道:「不打緊,你們為何都站在門口?」
「您還說,靄公主可等了好久了,偏的您才回來。」晨霧向來沉穩,此刻也十分無奈。
「靄兒來了?」蘭寧腳下一頓,眸中泛起微光。
「還知道回來呀,蘭將軍。」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身著煙籠霞影紗,肩披貂皮馬甲,冰天雪地中怒放似火的俏人兒交著手站在廳前,似笑非笑地看著蘭寧。
「你怎麼來了?」蘭寧一邊拉著她走進屋子,一邊吩咐下人加幾盆炭火。
雲靄嗔道:「這不是送驚喜來了,一送就是幾個時辰,你再不回都該成驚嚇了!」
蘭寧脫下被雪浸濕的外衫,換上晨霧遞來的披帛,才徐徐道:「驚喜是實,只怕未必是送給我吧?」
被說中心事的雲靄臉上一紅,不再說話。
朝露見狀撲哧一笑,不由得道:「小姐,靄公主今兒個又沒見著樊爺,卻是倒苦水來了。」
「朝露!」雲靄沖她一瞪眼,不禁又羞又怒,「蘭姐,也不管管你這丫頭,個個牙尖嘴利的!」
蘭寧輕啜一口手中的龍井,瞥了她一眼,道:「圖遠不願做的事,我也沒轍。」
雲靄心知她所指,默默望向窗外,眸光黯然。自識得蘭寧以來,她對樊圖遠一見傾心,但這麼久的時間,好像都是她在演獨角戲,都說女追男隔層紗,怎麼到了他身上就全不管用了?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他並不適合窮追猛打這個路子。」
「我想過,」雲靄倏地回過頭來,「可時不我待,萬一父皇將我指給滿朝文武中的一個,彼時我當如何是好?」
蘭寧緩緩踱步到窗前,眼前儘是粉雕玉砌的景緻,星月羞眠,梅花清冷的身姿遮去一切浮世光華,六瓣晶瑩紛飛而下,掩不住微弱的浮影曲折蕩漾,錯落成點點滴滴的孤寂。
「這千里江山,又得幾人自由身?緣起緣滅不過一瞬,傾盡全力便無悔。」
雲靄聞言,只覺漫天雪水澆遍周身,絲絲涼意和著澀楚流入心田。
「我們之間的牽絆,真要隨著這場不停不休的大雪,融化在這萬水千山之中了么……」
兩人半晌無言,回過神來方覺天色已晚,將近宮門關閉之時。雲靄帶著丫鬟急急告辭,甫一踏出將軍府,竟意外的遇上了熟人。
「三哥?你怎的在此?」
被喚的那人也一愣,啼笑皆非地道:「小七,這句話該我問你才是。」
「我來看個朋友,不與你多說了,我得回宮了。」雲靄揮揮手,轉身即走。
「我送你罷。」雲霽身形一動,拉住急匆匆的人兒。
雲靄停下看他,笑道:「你一沒騎馬二沒駕車,還是我自己走吧。」說完她提起裙擺,嬌俏玲瓏的身影飛快消失在雪夜盡頭。
雲霽抬在半空中的手一頓,無奈地放下,折過身準備回府,卻瞧見佇立門前的蘭寧。
她就靜靜地站在那兒,彷彿黑夜中盛放的一抹暗香,既淡且涼,攜著驚濤巨浪而來,讓他沸騰,然後窒息。那一霎那,天地萬物都退成一片悠遠而綿長的倒影,她站在其中,淡如飛絮冷若清霜,腳下素色如雲,欣喜得驀然開出了千里錦翠,萬里花海。
她婉婉地福了福,盈盈轉身,衣袂翻飛,青絲紛揚。
他恍如隔世,剛邁出一步,木門已發出古老的沉吟,將她背影剪得細長曳在地上,直至闔上,杳然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