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隔著長長的距離,華玉聽見龍馭殿內傳出的聲響。一聲聲碎裂脆響震耳欲聾。
她被駭得停住腳步。
“皇上他的腿,真的沒辦法治嗎?”在檀雲秋麵前,華玉根本不敢提這個事。都傳他雙腿已殘,沒有知覺。可明明那日在興國寺他卻喊著腿疼,而且,她坐在他懷中時,偶爾也能感受到來自那雙腿的熱度。
茂竹一臉歎息:“這都是過去的事了。”
華玉小聲:“大人若是知道什麽,告訴我,我也好進去勸勸皇上,否則我什麽也不清楚,萬一說錯話惹他生氣可怎麽辦?”
茂竹咬牙道:“行,小人知道什麽都告訴姑娘!”
他從小跟在皇上身邊,他跟青鬆是太子府的人,親曆了檀雲秋張揚恣意到冷漠陰沉的轉變,有些事再沒人比他倆更清楚的了。這些事,本也不是秘密。
“皇上這腿,剛出事的時候沒能好好治療,落下病根,連趙太醫都說站起來的希望渺茫,對了,趙太醫是宮裏醫術頂尖的,連他都這樣說,那是真的沒什麽辦法了,後來,皇上所幸就不用太醫治療,他也認了,可是這腿說是沒影響,怎麽可能?不光是不便宜,陰天雨天疼得皇上滿頭大汗!止疼的藥囫圇地全吞下去,是藥三分毒呐,小人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可皇上的事哪裏是小人能夠置喙的?”
華玉默默聽著,她知道茂竹隱瞞了一些事情,比如檀雲秋這腿到底是怎麽傷的?她隻聽檀瑾寧講過,是為了護駕被刺客傷的,既然是這樣,又怎麽會耽誤治療呢?不論結果是什麽,可想而知當年他在盛京的日子過得並不太平。
她摸過他的腿,傷疤凸起,橫亙在他整條腿上,交延錯雜,她有時坐在他懷中,偶爾也能感受到屁、股下方猶如沙礫般粗糙的感覺。當時她沒多想,也不敢多想。
現在她卻忍不住去猜,這腿上的傷必然不止一道,
華玉不自覺皺著眉,語氣帶著絲絲連她都沒察覺到的心疼:“之前也就罷了,苦盡甘來,他是大周帝王,全天底下還找不出一位比趙太醫醫術高明的醫者嗎?”
茂竹大歎一聲:“從前找不到,現在皇上不治了!”
華玉驚訝地“啊”了聲:“什麽叫不治了。”
“,小人也琢磨不透皇上的心思。幾年前聽趙太醫說起過一位專門治療疑難雜症的醫者,當時怎麽找也找不到,如今人來了盛京,看了腿開了藥方,可皇上他偏不配合,”
兩人正在說話間,隻聽一聲悶哼,緊接著便是青鬆焦急的詢問,屋內的人仍是不讓人進去。
劉成昨日挨了訓,這才知道這位孟姑娘不是他能惹得起的,別看她現在隻是小宮女,可皇上之前吩咐準備的珠釵首飾,繡的精致的衣裙全都是送到她房中,多年不近女色的皇上,也是隻在她房中過了一夜。他真是瞎了眼了,竟然沒眼色地找她的麻煩?
“姑娘可算是來了,”劉成笑嗬嗬地道:“皇上把自個關在屋裏小半天了,奴婢是半點法子都沒有,還得指著姑娘呢!”
不用他說,華玉心底已經擔憂了,之前隻是聽屋裏有瓷器碎裂的聲響,伴隨著一聲重物倒地,緊接著便是男人的悶哼聲,她的眉頭都揪起來了,貼在門沿上問:“皇上?您讓我進去行嗎。”
屋裏安靜了。
裏麵的人沒說話也沒拒絕。
“那我進去了!”華玉生怕他拒絕似的推開門便跨進去,迅速將門掩住,隔絕外麵探究的視線。
龍馭殿她來過很多次,但這是她第一次見奢華莊肅的寢殿內淪為一片廢墟,凡是擺放著的瓷器都碎在地上,鋪了層尖銳的瓷片,折子亂糟糟扔在地上。她小心地躲開地麵的障礙,進了東麵的小屋。
檀雲秋平躺在地上,鮮血蘊濕了他的手掌。絳色袍衫上浸著一團暗稠的紅色。他的麵容平淡無波,時常藏在他眼底的冷沉不見了,像是被抽去了魂魄,隻茫茫然躺在地上。任由脊背下的碎片劃破他的皮膚,絲絲的痛意仿佛能掩蓋住雙腿傳來的刺痛。
在朝堂,他就感覺到了雙腿被啃蝕的痛。撐到現在,他已經疼得沒了感覺。
華玉臨走到他身邊,被地上仰倒的桌腿絆倒,雙腿立馬跪在地上,疼得她啊了一聲。雙手險險要蓋住尖銳的瓷器時,被檀雲秋一把攔住,他皺著眉問道:“怎麽回事!”他看向她的膝蓋,大喊道:“傳趙太醫!”
華玉見他一臉鬱鬱的樣子,沒敢說話,小心地依偎在他的懷中,膝蓋上應該是紮進一片小小的碎渣,出了點血,有些疼,卻也能忍住。
“我沒事。”
“都出血了還沒事?”
華玉垂眼,視線在他躺過的地麵掃了下,心頭微縮,跟他比起來,她這隻算是一丁點傷而已。地上那堆碎片都沾著血呢,也不怕疼,
趙太醫很快來了,被眼前一幕嚇一跳。但他顯然是見慣大場麵的人,再說他是專伺候檀雲秋的,也知道他陰晴不定的性子,這樣的場麵他可見過不少。隻是今日罕見地主動叫他來,他剛打開藥箱,便聽他道:“給她看。”
檀雲秋漠然著臉,隨手指一下龍床上坐著的女人。
可真稀奇。
趙太醫沒敢多看,很快就將華玉腿上的傷處理好。隻是擦破丁點皮,上點藥就行。傷得厲害的不在這姑娘身上,在檀雲秋身上。趙太醫見檀雲秋沒有開口,便也識趣地告退。
華玉開口留他:“勞煩太醫留下藥箱。”她知道檀雲秋不開口,是不願意讓人看見他身上的傷。
趙太醫明白華玉的意思,低聲說了一番。
哪瓶藥是止血的,哪瓶藥是止疼的。
華玉認真聽完。
趙太醫一走,人都退出去。
寢殿幹幹淨淨的,隻有一張龍床。檀雲秋要是在這裏摔東西,也沒有什麽好摔的。這跟華玉之前見過的龍馭殿寢房大不相同,檀瑾寧不是鋪張浪費的性子,可寢室的擺件桌椅滿當當精致華貴,眼下這寬敞的寢室隻有一張龍床,別無他物。
像極了他的性子,冷得瘮人。
檀雲秋隻有晚間休息才會躺在床上,若是事務繁多,他有時連床都不上,靠在椅上小睡一會兒。他雖然弄了一身的傷,可仍舊繃直下頜撐著拐杖坐上了輪椅。他衣裳沒來得及換,黑眸幽幽地盯著華玉:“什麽時候你竟然能自作主張了!”
華玉垂著頭,咬咬唇。
她坐在龍床上,膝蓋破了點皮,上藥時有些疼,眼眸裏帶著未退的淚珠,因他略顯陰沉的語氣顫了顫,本應該消失的淚珠又逼回眼眶。
檀雲秋的胸口忽然一漲,到嘴的話咽下去。
他偏著頭,語氣緩和:“怎麽我還說不得了。你擅自闖進來還沒治你的罪,又留下趙太醫的藥箱做什麽?這些傷,本就是小事,於我來說不痛不癢,用不著上藥!”
華玉一噎,拿著藥箱不上不下的。
她的眼神怯怯的。
檀雲秋瞥她一眼,轉過頭不看她。又瞥她一眼,這下他沒再把頭偏過去。
“我說沒事,”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老實坐在床上的華玉到了他麵前。她像是存著一股氣,明明是為他好還被數落了一通,心裏怎麽會好受?可她想想眼前人的身份,委屈的情緒就咽下去。
她垂著頭,從檀雲秋的視角隻看到女人烏鴉鴉的發頂。
她拿起他的雙手,那雙大手溫熱有力,掌心橫現幾道劃痕,滲著血絲。手上的比起他身上的輕多了。她沒開口說話,舉著他的手按照趙太醫的話上藥。
她沒做過,小心翼翼的。
檀雲秋垂眸,無奈地扯扯唇。他黑眸幽深,盯著她的動作,久了,眼底竟流露出抹淡淡的喜悅,連帶他嘴角的笑都明媚許多。
他靜靜享受著她的侍候。
手上傷口處理好,背部還有。她走到他的後背,袍衫零散分布血跡,看著就很嚇人。
“這傷不處理不行。”
華玉的語氣帶上強硬。
檀雲秋不悅地蹙眉。
華玉站到他麵前:“您是想讓我為您上藥,還是請趙太醫來?”
檀雲秋沒說話。
華玉半蹲,仰著頭。她的手指抓住他的袖角,輕輕扯動幾下,語氣低低的:“皇上,我是為了您的身子著想。若是不及時處理,留下疤倒是小事,更衣時不小心碰著,沐浴時沾了水那才疼得厲害呢!”
她故意說道:“皇上是怕疼?我輕輕的!”
檀雲秋怎麽會怕疼,他隻是習慣了。他沒有說謊話,這些傷對他來說隻是小事,他命都差點丟了,隻是被碎片劃破,這又算的了什麽?隻是他現在這雙腿,換藥麻煩,免不得得借助外人幫他。他整個後背都是傷,腿上也有,若真是處理起來,他就像是案板上的魚肉,隨人擺弄。
這不免讓他想起剛得知雙腿噩耗時,整日躺在床上,更衣吃飯樣樣靠別人,他有手有腳卻使不上力。與其這樣,還有什麽盼頭?
他想拒絕,觸及到她殷切真誠的目光。終是放棄似的閉上了眼睛:“隨你吧。”
華玉彎唇笑笑。
得了他這句話,她立馬行動起來。
檀雲秋麵朝下躺在床上,他的脊背挺拔寬闊,裹在外衣下的肌膚白如玉石,橫亙著幾道傷疤徒然將這塊美玉劈裂,添上幾分駭人的凶氣。
華玉落指時動作輕柔,她的目光偶爾被脊背上的傷痕幹擾,將肉眼可見的傷口塗好藥膏,她的指腹停留在顏色暗沉的傷痕,停留的時間長了些。
檀雲秋雙手交疊,下巴枕著。他不用麵對著她的臉,這讓他鬆了口氣,他的麵龐都柔和了,可隨著她指尖的移動,殘留的記憶徒然清醒,像隻張牙舞爪的猛獸。他知道她的手有多軟,也知道她的動作有多生熟。可每每看見她生熟的模樣,他心底就生出股滿足感。
他胡亂想著,察覺到她的動作,神情微僵
“,這都是陳年舊傷了。小時不懂事,愛打打殺殺,握著杆槍就敢在盛京橫衝直撞,長大如願上了戰場,刀劍無眼,難免受傷,你手下的這道疤,是我第一次隨大將出征,當時隻顧得眼前,忘記背後了,被人砍了一刀,”他難得說起往事,語氣帶上淡淡笑意。
“疼嗎?”
“現在想想,也不疼。”
華玉的指腹停留在那道傷上,有不到半刻,她收回手,半跪在地上扒著床沿看向檀雲秋。
檀雲秋側過頭盯著她看:“嗯?”
華玉低聲道:“我從沒見過您那時的樣子。”
檀雲秋沉了臉。
華玉大著膽子道:“您的腿傷了,也得上藥。”
檀雲秋冷冷道:“沒感覺。”
“可我看到了,有血。”
檀雲秋不想跟人過多談論自己的腿,沉著臉不說話。他知道眼前這女人怕她,就算裝得再大膽,他聲音一大臉色一變,她就嚇得像隻小兔子,顫巍巍縮成一團。他想著讓她知難而退,再不要提,可他顯然低估了孟華玉有時候略顯莽撞的勇氣。
華玉提著他的褲子往下褪。
檀雲秋慌得漲紅了臉。
他第一時間不是惱怒,而是無措!
“你,你大膽!”
“皇上龍體尊貴,奴婢身為司寢宮女,自然要為了您的身體著想。如今您受著傷,奴婢卻任由它放著不管不顧,這才是不尊不敬,皇上忍忍,奴婢已經有了經驗,保證輕輕的,隻給您把傷口上了藥就成。”
檀雲秋才不信她的鬼話。
“你到底想做什麽!”他扭著身子,撐著上半身回首瞪著她,蒼白的臉頰浮現淡淡的紅。
華玉抿抿唇,如實相告:“我想看您的腿。”
她說出這樣的話,他竟然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他正回身子,倚靠著牆,雙腿平直。捏捏眉心,臉上浮現無奈,又有些不知所措。
他問道:“為什麽要看呢。”
華玉垂眸,認真想想:“我不知道您的腿到底傷成了什麽樣子,我隻是聽人說起過。他們都說您的腿再也治不好了,可是宮裏的太醫醫術高明,就算宮裏沒有人,天大地大,總也能找到一兩位懂的醫者。不瞞王爺說,我剛才才知道,明明已經找到了醫者,可您卻為什麽不遵醫囑治療呢?我想您好起來。”
檀雲秋平靜地聽完她的一席話:“要是治不好呢?孟華玉,腿是我自己的,我比任何人都想要它好,可是,可是你知道我之前嚐試過多少遍嗎,可我站不起來了,再也站不起來。”
“與其給人希望後再打破,不如從沒產生過期待。”
檀雲秋垂頭,盯著雙腿,眸光溢出傷痛。
華玉張張嘴,卻沒說出話來。她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這是他的心病,一直壓在他心底,並非別人一兩句話就能消除的。
“我看一眼行嗎?”
檀雲秋偏開頭:“很醜。”
華玉撲上前,雙手捧著他的麵頰,晶亮的眸子映著男人俊秀的麵容:“不醜呀。”
她笑嘻嘻的模樣:“皇上玉樹臨風英俊瀟灑,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檀雲秋看著她,莫名的,嘴角勾了起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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