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密謀
第48章 密謀
桃李芳菲四月天,武安侯郭忠攜子進京。
興寧宮內,李心玉挽著湘妃色的綾羅,癱在胡椅中,正用一根細細的玉簽子挑碗裏的蜜漬枇杷吃。
李常年和太子坐在她對麵,皆是一臉無奈地看著她。
李常年輕咳一聲,溫吞道:“武安侯郭忠之子郭蕭,容貌英俊,儀表堂堂,又是忠臣權貴之子,權當是給父皇一個臉麵,見見他如何?”
“不去。”李心玉眼也不抬,手中的簽子戳著金黃的枇杷肉,似笑非笑道,“本宮要做良家女子了,不見外男。”
“見個男人怎麽了?又不是沒見過男人。”李瑨嘟囔道:“你是一國公主,不需要遵循這些繁文縟節。”
李心玉幽幽抬眼,瞪著李瑨。
李瑨收到了來自親妹妹的警告,忙閉緊了嘴巴,不再多言。
“瑨兒說得對。朕從未拿你當普通女子教養,你是公主,挑一挑男人也無可厚非。”李常年歎了一聲,起身走到李心玉身旁坐下,拉著她的手道,“你心裏還想著那個人?還是,在怨父皇。”
“不想,不怨。”李心玉言簡意賅,放下玉簽子,將被戳成泥狀的蜜漬枇杷交到身後宮婢的手中,懶洋洋笑道,“本宮就是不喜歡郭蕭,十分不喜。”
“為何?郭蕭在幽州長大,你從未見過他,何來不喜?”
“大概是前世孽緣吧。”
見李心玉興趣索然,李常年張了張嘴,複又閉上,歎道:“不要任性了,心兒,父皇已年邁,總歸要有人接過朕的手,替朕護你一生周全。”
李瑨小聲嘀咕道:“這不還有我呢嗎?”
皇兄總算說了句良心話。李心玉眨眨眼,在心裏默默給他豎了根大拇指。
“正要說你呢。瑨兒也已及冠,宮中並無內眷,也該娶個賢妻好生管教你了。”李常年轉移了目標,望著李瑨道,“王太傅之嫡孫女是個賢惠端莊的女子,琴畫雙絕,配你正合適。”
李瑨忙僵直了身子,麵色變了變,訕訕道:“王太傅這個老古董已夠我受的了,若是再來個小古董,非折煞我也。”
李常年沉下臉:“胡謅。”
李心玉知道皇兄一心隻撲在柳拂煙身上,便起身解圍道:“好啦父皇,兒女自有兒女福,別光顧著操心我們。聽太醫說,您近來徹夜咳嗽,肺中有血痰,當戒憂戒怒,當好生休養才對。”
說著,她拉著李瑨挪出門,笑著揮手:“我們就不討您嫌了,明日再來看您!”
出了門,轉到宮牆下,李瑨長鬆一口氣,狠狠揉了把李心玉的腦袋:“哥沒白疼你,都會給哥解圍了。”
“哎頭發頭發,這個發髻雪琴替我綰了一個早上呢,別揉亂了!”李心玉笑著扭開,站在綠肥紅瘦的桃枝下,問道,“王太傅的孫女我見過,雖不是驚人之姿,但也算溫良賢惠,你不考慮考慮?”
前世李瑨就是娶的王家姑娘,兩人相敬如賓生活了四五年。柳拂煙雖嬌豔撩人,卻恨意在胸,太難駕馭。
何況,柳拂煙是裴漠的姑姑,李瑨是自己的皇兄,這兩人若在一起,豈不是亂了輩分?
“那郭家兒郎也不錯,你怎的不嫁?”
李瑨的話打斷了李心玉的思路,她思索了片刻,不答反問:“皇兄,你真打算將來娶柳拂煙?”
“是又如何?”
“你的身份與我不同,你是未來的帝王,父皇和百官決不允許你娶一個曾在欲界仙都賣笑為生的女子。即便你負隅頑抗,最多隻能給她一個妾妃的身份,正妻定會另擇她人。”
“不管怎樣,先娶她進宮,至於是妻是妾,以後再說。”
就知道會是如此,李心玉輕歎一聲道:“皇兄的這些想法,有問過柳拂煙的意見麽?她同意嫁給仇人的兒子做妾?”
“她若是對我無意,又憑甚跟我入宮?”說到一半,李瑨忽然反應過來,猛地回身盯著李心玉,錯愕道,“你剛說什麽!仇人之子?誰?”
這個傻哥哥,連柳拂煙是誰都不知道,就稀裏糊塗地將她接進了宮。
“看來你還不知道柳拂煙的身份,都將她送到掖庭宮月餘了,就不能好好查查?”
於公於私,李心玉都不應該瞞著自己的哥哥,想到此,她伸手撚了撚牆角橫身的桃枝,緩緩道:“我曾對你說過,柳拂煙無法贖身,是官賣為伎的罪臣家眷,你可還記得?”
“記得,可我不在乎她的出身和過往……”
“她是裴漠的姑姑,裴胡安的幺妹。”
一句話令李瑨愣在原地。
他麵色茫然,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什麽?心兒,你在……說什麽?”
“是真的,皇兄。她本姓裴,閨名裴嫣,真正的將門虎女。”還曾有一個在羽林郎任職的丈夫,不過這一點,李心玉沒說。
李瑨仍是癡愣的表情,明明是春日溫暖,他卻生生打了個寒戰,搖首道:“我不信。誰告訴你的?”
“裴漠和裴三娘子,他們親口告訴本宮的。”
李瑨麵色發白,李心玉終究不忍,安撫似的抱了抱他,低聲道:“皇兄,世人都道你冷清暴戾,可我卻是知道的,你隻願對你在意的人好而已。”
李瑨身形僵硬,顫聲道:“我說過不在乎她的過去,所以從未問過她的身世,卻未料是這樣一個結果……”
“皇兄,我不會否認你對裴三娘子的一片深情,可她身上實在藏了太多你不知道的秘密,你必須與她說清楚。凡是有所隱瞞的感情,都是及其脆弱的,對你、對她都不好。”
李心玉又道,“找個機會與裴三娘子談談吧,看看你們各自的抉擇是什麽。若是你知曉一切之後還願和她在一起,她也願意接受你,本宮第一個給你們搖旗呐喊。”
李瑨怔怔點頭,眼睛紅得厲害。
“未來的路會十分艱險,皇兄一定要權衡清楚再做決定。”春風拂來,殘紅遍地,李心玉逆著陽光笑了笑,“還有,人隻有一顆心,送出去了就沒有了。哥哥若是鍾情於她,便不要再娶其他姑娘,畢竟,誰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若是不愛,就不要娶進宮來遭罪,像是那薑妃……”
李心玉止住話,搖了搖頭。算了,好端端的,提個死了還要掀起風浪的女人作甚?
欲界仙都,滄海閣。
元宵那夜大火的焦煙味還未散去,混合著滿街的脂粉香和滄海閣的墨香,濃烈又刺鼻。
裴漠曲起一條腿,將手中的銀香囊收入懷中,如同一名俊俏的少年遊俠,坐在滄海閣二樓的雕欄上,遠遠地望了閣中案幾上新繪好的畫卷一眼。
他問,“圖中所繪,是薑妃?”
閣中簾後的陰影處,一個高大的身影一瘸一拐地坐下,啞聲道:“世侄眼力不錯……哦,我忘了,你在《雙嬌圖》上見過她。”
“她頭上的鳳頭釵圖案奇特,我總覺得在什麽地方見過,今日才想起來。”
說罷,裴漠起身躍下欄杆,走進昏暗的閣中,視線透過竹簾的縫隙,落到男人的腰間,“聽聞在蜀川,這種雲紋鳳釵一般與環佩同時出現,男配玉環女戴釵,象征情投意合鴛鴦情深。若我沒記錯,與薑妃娘娘鳳頭釵相配的那枚玉環,應在韓國公你的手中。”
“嗬嗬,何以見得?”
“多年前韓國公來蔽府拜訪,我曾見過一次你的玉佩,上頭的紋路與薑妃娘娘的鳳頭釵一般無二。”
男人掀開竹簾,緩緩走出陰影,終於露出半張剛硬的臉來,沉聲道,“這個秘密,李心玉也知道?”
聽到李心玉的名字,裴漠眼中並無波瀾,嗤笑一聲道:“李心玉一介紈絝,哪能看得出來?她若是知道了韓國公的秘密,必定早就承保給皇帝了,不會等到現在仍毫無動靜。”
“還是小心點好。”韋慶國陰鷙的眼中滿是算計,“要不,世侄替老夫殺了她?也算是報了她玩弄鄙棄你之仇。”
裴漠抱劍靠在門上,皺了皺眉。
“怎的,舊情未了,下不了手?”
“無論如何,我不殺女人。”裴漠漠然道,“要殺你去殺。”
“好了好了,老夫不過是開開玩笑,世侄勿要當真。”韋慶國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楠木椅子上坐下,歎道,“老夫隻要李常年的性命,其餘人是殺還是剮,全交給你處理。”
裴漠問:“你起事弑君,就是為了薑妃?”
“不然呢?老夫戎馬一生,拖著一條殘腿,滿身病痛,視榮華富貴如浮雲,所求唯有這一位青梅竹馬。”
韋慶國的目光變得空洞起來,像是回到了遙遠的過去,緩緩道,“我與她從小情投意合,可她是高高在上的世家貴女,而我當時隻是一個窮侍衛。十八歲,我與她約定好,待我從軍歸來,衣錦還鄉,便娶她為妻……可當四年後我領著禁軍巡街時,卻看到薑家的嫁車將她送來了長安。那時我才知道,先皇一紙詔書,將她賜給了李常年。”
說著,他的聲音冷了冷,“這也就罷了,李常年不珍惜她,一心撲在那禍國妖女身上。她備受冷落,終日以淚洗麵,她說她想離開這座牢籠,可我……可我當初沒能將她帶走,讓她芳華之年,於冷宮鬱鬱而終。”
裴漠神色不變,平靜道:“所以,你蟄伏多年,隻為為她複仇?”
“複仇?或許是吧。”韋慶國整了整衣襟,手指摩挲著光滑的拐杖,“但更多的,是不甘心。我失去了健康的身軀,也失去了所愛之人,全都是因為當今皇上!因為這一群隻知揮霍而不知珍惜的,肮髒的貴族!”
“你身體不好,時日不多了。”裴漠道,“所以,你要拉著他們一起陪葬。”
“別再套老夫的話了,世侄,你今日的話有點多。”韋慶國眯了眯鷹隼般的眼,古怪一笑,“既然是投奔了我,就要拿出點成績來。關於複仇,說說你的計劃罷。”
這老狐狸一向警惕,裴漠知道,若自己再不做點什麽,他是絕對不會信任自己的。
若接觸不到韋慶國的核心機密,那麽他便沒有十全的對策保護遠在深宮的李心玉。
想到此,裴漠站直了身子,扭頭望著欲界仙都逼仄的天空,冷聲道:“六月初十是你的生辰,以你國公的身份邀請皇帝赴宴,他定不會拒絕。”
“你的意思是,讓我在宴會上殺了他?”韋慶國蹙眉,“可城中禁衛是忠義伯的人,此人未歸於我麾下,且與我勢均力敵,若他勤王,我勝算不大。”
裴漠嘴角一勾,視線從天際收回,落到韋慶國身上:“這個簡單,你隻需效仿當年婉後遇刺一案。”
韋慶國麵色明顯一變,五指攥緊拐杖,試探道:“世侄,什麽意思?”
僅是一瞬,裴漠眼中的壓迫感消失殆盡,又歸於一片平靜。他說,“宴會上,我扮成忠義伯的手下行刺皇帝,若忠義伯前來勤王,你恰好可以將弑君篡位的罪名栽贓在他頭上。這樣既可以殺掉皇帝,又可以除去忠義伯,豈不兩全其美?”
韋慶國沉思片刻,方低笑出聲。
斑白的胡須顫抖,他的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癲狂,撫掌道: “妙計!妙計!隻是如此一來,你便沒有活路了,就不怕麽?”
“隻要能殺了那昏君,死有何懼?”裴漠眼中透著肅殺之氣,冷聲道,“早些安排,將皇帝引到國公府的書房,我會在密室中埋伏,伺機行刺。行刺之後的事,就要交給大人你了。”
“果然虎父無犬子!難得你有誓死複仇之誌,老夫定當竭力相助,後事且不用你擔憂。”
韋慶國拄著拐杖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裴漠麵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深沉道,“的確該早些動手。聽皇帝的意思,似乎有意將李心玉指婚給郭蕭,若他與郭家攀上了姻親,塞外十萬兵權在手,可就不那麽好對付了。”
聽到郭蕭的名字,裴漠目光沉了沉,像想起什麽不好的回憶般,言辭又冷了幾分:“郭蕭?還真是陰魂不散。”
“是啊。”韋慶國不知他所指何事,隻順著話茬道,“不能讓這樁婚事成功。”
“絕對不能。”裴漠直起身,眸色清冷,沉沉道,“借你國公府令牌一用,再找身禁衛軍的衣裳,過幾日我需進宮一趟。”
“進宮?”韋慶國疑惑,“非常時期,你還進宮做什麽?”
裴漠嘴角一勾,露出一個狷狂的笑來:“我左右是要為大業而死之人,想進宮,見姑姑最後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