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玉佩
第45章 玉佩
廳堂中,太子鬆鬆散散地倚在窗下,手中折扇敲著窗欞,發出‘篤、篤’有節奏的聲響。
見到李心玉進來,他倏地站直了身子,一副看好戲的神情,嘰歪念叨道:“心兒,我早就說過,你那小奴隸的身份太過危險,養在身邊遲早要出事……嘖,你看這我作甚?又不是我告訴父皇的,你昨天深更半夜宣太醫進清歡殿,動靜鬧得那般大,父皇想不知道都難,查到裴漠的身份也不過早晚的事。”
李心玉掏掏耳朵,不施粉黛的麵容看上去依舊嬌豔無比,從容道:“皇兄一大早來這,就是為了看我笑話的?”
李瑨白眼翻到後腦勺,伸手捏了捏李心玉的臉頰,氣道:“你個小沒良心的,我冒著被父皇苛責的風險來給你通風報信,你就這樣汙蔑你哥?”
“好啦,我就知道哥哥會幫我的。”李心玉展顏一笑,充分將變臉這一絕活發揮到極致,腆著臉問道:“裴漠現在如何,父皇沒為難他吧?”
“暫時在刑部大牢裏呆著,手腳健全。”
“和我預料的差不多,父皇雖固執了些,但並非嗜殺之人。”李心玉拉著李瑨的袖子,可憐兮兮地說,“還請皇兄幫個忙,命人守著裴漠,莫要讓奸人鑽了空子謀害於他。”
李瑨兩條眉毛擰成八字,手中的扇子打開又收攏,不情願地說:“我來給你通風報信,已是仁至義盡了,憑甚幫他?”
“不是幫他,是幫你的好妹妹。”李心玉眯起眼睛,意有所指道,“何況,你偷偷將柳拂煙接進宮的事,我還沒跟父皇說呢!”
“你……你怎麽知道的?”李瑨一見自家妹妹露出如此狡黠的笑容,便知大事不妙,忙舉手投降狀,“好好好,我幫你,幫你!”
“多謝皇兄。”有兄長暗中幫襯著,李心玉底氣足了許多,對李瑨道:“找人盯著裴漠,隻要無性命之憂,便無需打擾他。此事就拜托皇兄啦,我去會會父皇。”
“哎,心兒!你慢些!”李瑨老母雞地跟在李心玉身後,耳提麵命:“帶回見到父皇語氣要好些,莫要同他置氣!他年紀大了,經不得你刺激!”
“知道了知道了!”李心玉揮揮手,加快步伐出了門,乘上輦車一路朝北行去。
自從吳懷義死後,煉丹房空了,李常年便不再去養生殿,而是搬到了北麵的興寧宮休養。
李心玉進了殿,李常年正背對著她,望著牆上婉皇後的畫像發呆。
畫像上,婉皇後依舊笑得豔麗,美得儀態萬方,而李常年卻早已兩鬢霜白,瘦削的肩胛骨從龍袍下突起,呈現龍鍾之態。
李心玉沒有說話,起身走到李常年邊跪下,兩手交疊置於額前,一拜到底,朝婉皇後的畫像行了大禮。
“說罷,你與裴家餘孽何時開始的?”李常年伸手將她扶起,布滿血絲的眼球微微凸起,聲音滄桑,“當著你母親的靈位,不要撒謊。”
“去年八月中,我去碧落宮時遇見了他,一見傾心,將他帶回了清歡殿。”李心玉將李常年扶到一旁的胡椅上,又輕輕給他捶肩,小聲道,“父皇,他名叫裴漠,不是餘孽。”
“心兒,你從小到大,朕事事都順著你,唯有此事,不能由著你的性子胡鬧。”李常年握住李心玉的手,枯瘦的指節泛著黃,像是一截失了水分的枯枝,歎道,“你若是玩夠了,便將他放回奴隸營,此生不要再與他相見。”
“我做不到,父皇。”李心玉蹲下身,仰首望著李常年,懇求道,“我不是玩玩而已,我是真喜歡他,他也值得我喜歡。”
“可是你的父親,滅了他全族!”這麽多年了,清心寡欲的李常年終於動了怒。他渾濁的目光微微閃動,望著麵前已風華初綻的女兒,聲音帶著經常咳嗽引發的嘶啞,“他以這樣的身份埋藏在你身邊,危險至極!朕寧願你嫁一個無權無勢的市井白衣,也不會讓他繼續留在你身邊!”
“父皇,可我不想嫁給別人,我隻喜歡他。”
“你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他淪為奴隸之時才十三歲,卻能平安長大甚至來到你的身邊,定是心機深重之人。”
李心玉想了想,柔聲道:“他是個怎樣的人,想必父皇早已審問過了。以您的性格,一定會讓他在我和自由之間做出抉擇,我想,他定是選擇了我,對不對?”
李常年僵了一瞬,李心玉便知自己猜對了,裴漠真的放棄了夢寐以求的自由,選擇站在她身邊。
心中一暖,李心玉竭力平複翻湧的情緒,認真道,“您很清楚裴漠為我放棄了什麽,也該知道,他對我隻有一片赤心。您所在意的身份和宿仇皆不是問題,待我與他一起查明當年母後遇刺的真相,揪出幕後真凶,還裴家清白,一切自然能迎刃而解。待他洗白冤屈脫離奴籍,自然就不會再恨李氏皇族,即便是成為駙馬也未嚐不可……”
“荒唐!無論真相如何,裴家人都已幾乎死絕!你想讓朕徹查翻案,證明當年是朕聽信讒言誤殺忠良,這無異於打你父皇的臉!”
李常年情緒激動,引發咳喘。李心玉聽了,隻覺得心如刀絞。
她紅了紅眼,給李常年倒了杯茶,著急道:“您別生氣,有什麽話慢慢說。”
李常年一手捂嘴咳嗽,一手胡亂摸索著,混亂間李心玉手中的茶杯被打落,哐當一聲摔得粉碎,茶水濺開,在她精美的羅裙上暈開一團深色的汙漬。
“為裴家翻案,則證明朕是昏君,婉兒是妖後……朕,不在乎後人如何評判,唯有一點:不能使朕的皇後受此牽連,毀了賢後之清名!”李常年抬起拉滿血絲的眼睛,一滴無助的淚水從他布滿皺紋的眼角滑下,帶著渾濁的氣音艱難道,“心兒,你助他所做之事,是想要史官以筆為刀,對你爹娘千刀萬剮啊!”
“我不明白。帝王也是人,為何就不能犯錯?即便犯了錯,承認錯誤就有這般可恥麽?”李心玉望著羅裙上的汙漬,半晌,抬眸堅定道,“曆史都是勝者書寫的,並非沒有斡旋之地。何況,若翻案成功,罪責多半在真凶身上,父皇和母後也是隻是受害者,天下人不會不明白。”
“心兒,事到如今,您還不知道自己在和什麽樣的人做鬥爭……”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朝野架空十餘年,朕雖為一國之君,但自從裴家覆滅,朝野實權就從未握在朕手中過……文有太傅丞相,武有郭、韋二家,北有外敵,內有琅琊王,他們中間任何一個,都不是你一介公主能撼動的,連朕……也不能。”
“您是天子,為何不能?”
“天子也是人,一個人隻要有七情六欲,則必定會有弱點。”李常年閉了閉眼,無力地靠在胡椅之中,啞聲道,“當年婉兒勸朕收攏君權,可等待她的卻是一場暗殺……你們都將朝局想得太簡單了,朕之所以如此膽小懦弱,隻因為朕已經失去了妻子,不能再失去女兒。”
李心玉並不知道母親的死竟然有如此內情,她怔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喃喃道:“可是,如此可怕的隱患不除,若是將來父皇不在了,您讓我和皇兄拿什麽去應付波濤洶湧的朝局?”
李常年歎道:“傀儡也好,擺設也罷,朕寧願你們糊塗地活著,也不願你們清醒著去送死。”
李心玉咬唇,眼中已有淚光閃動。
她望著活在畫卷中的母親,良久,才解下腰間禦賜的玉佩,顫抖著雙手遞過給李常年,“父皇昨夜送我的生辰禮物,可還算數?”
終於到了這一刻,李常年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微微坐直了身子,“朕身為天子,當一諾千金;但身為一個普通的父親,卻並不希望你將此令用在一個裴家奴兒身上……”
“父皇……”
李常年豎起一隻手掌,示意她噤聲,打斷她道:“朕可以赦免他的奴籍,但有一個條件。”
李心玉嗓子眼一緊,不好的預感漫上心頭,捧著玉佩的手發抖,問道:“何事?”
“很簡單,讓他離開你,與你斬斷情絲,兩不往來。”李常年道,“你是一國公主,朕的掌上明珠,當一生富貴無憂,而不是被一個奴隸卷入明槍暗箭之中。”
李心玉猛然抬首,攥著玉佩道:“您一定要如此為難我麽,父皇?”
一個是她最親的人,一個是她最愛的人,傷害任何一方對她而言,都是滅頂的災難……
而此時,刑部地牢之內。
一個獄卒按著刀,借著牢中陰暗的庇護,一步一步靠近最裏頭的那間鐵牢。
裴漠手腳俱是帶著鐐銬,盤腿坐在鐵柵欄裏頭閉目打坐,清冷的光線從逼仄的獄窗中斜斜射入,落在他素白的中衣上,給他蒙上了一層冷色。
聽到腳步靠近,他猛然睜眼,盯著來人。
獄中光線幽暗,來者隱藏在陰影中,隻聽見不帶一絲情感的陌生嗓音如鬼魅飄來:“獄中,可是裴公子?”
裴漠冷聲道:“你是何人?”
那人嗬嗬低笑一聲,“我是何人並不重要。裴公子隻需要知道,我奉家主之命,前來與公子做一筆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