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風雨
第42章 風雨
裴漠一僵,猛地回過頭來:“你說什麽?”
李心玉想笑,隻是嘴角還未上揚,眼淚卻先一步流了下來,“那不是故事,點點滴滴都是我經曆過的現實。裴漠,本宮已是死過一次的人了,站在你麵前的早已不是最初的李心玉,我這身子裏住的……”
她以手指胸,眼睛濕紅,“住在這具身子裏的,是一抹已經死去的遊魂。前世,我二十一歲那年,你和琅琊王合力起兵攻破了長安城,滅了皇兄的王朝,踏平了我的清歡殿!你問我為什麽要殺你,那是因為我前世是因你而死,枉死重生,我心中實在怨憤難平!”
“不可能!我不可能做這樣的事!”裴漠雙手緊握成拳,脖子一側青筋凸起,滿眼的不可置信,“不管你故事中的將軍是誰,我都絕對不會做出跟他一樣的選擇!我便是死也不會傷害你,更不會殺死你!你一定是做了噩夢,將夢境和現實弄混了。”
李心玉狼狽地別過頭去,哽聲道,“夢?我也多麽希望那隻是一場荒唐的夢境。可自重生以來,我仍時常會憶起前世城破家亡的景象,憶起兵臨城下草木皆兵的恐慌,憶起懸在我頭頂的、明晃晃的彎刀……刀刃劃開我的皮肉,鮮血一股一股地噴灑,我的身體越來越冷,越來越冷,可是,沒有人來救我。”
她的描述殘忍而又真實,裴漠隻覺得胸口的朱砂胎記一陣火熱的灼痛,痛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他像是無法承受似的後退一步,背脊撞到門板,一手攥著胸口大口喘息,喃喃道:“不可能的,殿下……你是我的命,我怎會舍得殺你?”
最後一句,他幾乎是帶著哭腔。一滴清淚劃過,淌過嘴角,在他俊秀的臉上劃過一道濕痕。
“我想要殺你,並非是怕你,也非是因為你裴氏罪奴的身份,而是因為前世你協助琅琊王兵變,間接將我逼死於閹人之手。”李心玉抹了把眼淚,笑道,“雖然離奇,但我絕無半字虛言。裴漠,這就是你所要的真相。”
轟隆——
閃電劈過,春雷炸響,方才還繁星滿天的夜空轉瞬烏雲密布,大有風雨將來的征兆。
“不,這太荒唐了,怎麽可能有如此怪力亂神之事……”
裴漠的胸口燙得發慌,腦中仿佛有什麽呼之欲出。他以劍撐地半跪在地上,勉強支撐著身子,哆嗦地伸出一手拉住李心玉的袖子,赤紅著眼艱難道:“故事中的將軍……不是我,對麽?”
他幾乎是用哀求的語氣,令李心玉心如刀絞。
李心玉蹲身,苦澀一笑:“李硯白早有反心,他曾讓你潛伏在我身邊,窺伺機密,以此來換取裴家的昭雪。但皇宮等級森嚴,若要接觸到核心機密談何容易?所以琅琊王以我這個紈絝帝姬為突破口,早就為你想好了對策:即便我沒有出現在碧落宮,他也會想辦法製造巧合,將你送到我身邊來……還有你的姑姑裴三娘子,實際上也是李硯白麾下之人,本宮可有說錯?”
裴漠呼吸顫抖,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這些秘密,今生的你從未與我說起,都是我從前世帶回來的記憶。”李心玉伸手撫去裴漠眼角的淚漬,勉強笑道,“現在,你信了麽?”
像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裴漠淡墨色的瞳仁驟縮,眼中滿是前所未有的恐懼。
“裴漠,你害怕了?”感受到他的恐懼,李心玉緩緩收回手,蒼涼道,“因為我死而複生,所以你也覺得,我是個不容於世間的怪物?”
裴漠顫抖著搖頭,“我不怕你是死是活。我如此執著於真相,隻是擔心你對我所有的恩愛都是假象,卻從未想過,真相竟是如此……荒誕。”
說罷,他視線下移,定格在自己手中的青虹劍上。
又是一道閃電劈過,將寢殿內照得一片煞白。
電閃雷鳴中,裴漠顫抖著拔出劍刃,寒光映在他布滿痛苦的眸中,是那樣決然。
他是要殺了我嗎?
李心玉靜靜地看著他,眼角淚漬劃過,濺在地磚上。
可下一刻,裴漠將劍調轉了方向,劍尖指向自己的胸膛。他紅著眼,在李心玉無比驚愕的目光中,將劍柄交到了她的手裏。
裴漠露出一個眷戀而悲傷的笑來,毫無反抗地袒露自己的胸膛,啞聲道:“如果真如殿下所說,未來的我會叛變逼死殿下,那麽,殿下殺了我吧。”
“你瘋了!”
手中的劍仿佛烙鐵,哐當一聲墜在地上。李心玉倏地起身,眼淚抑製不住地滑下,“你發什麽瘋,裴漠!”
裴漠紅著眼睛,倔強而執著,“如果我與你之間隻有一人能活下去,那麽,我希望活著的是你。”
“當年你叛離我,是因為我也有罪,我早就不怨你了。”李心玉再也忍不住,傾身抱住裴漠勁瘦的腰肢,將臉埋在他滾燙的胸膛,“當初重生回來就沒舍得殺你,如今便更是舍不得了,你怎麽這麽傻?”
“我愛你,殿下。”裴漠溫熱的唇落在她的頸側,喃喃道,“雖然我不願相信前世的我會做出傷害你的事,但如若殿下今天不殺我,將來我便是死,也不會再放開你……”
話還未說完,裴漠悶哼一聲,臉上浮現出極端痛苦的神情。又是一道驚雷劈下,滿世界都是刺目的白,裴漠猛地捂住胸口,像是支撐不住似的頹然倒地。
“裴漠!”李心玉慌了,扶住他漸漸下滑的身軀,焦急道,“你怎麽了?”
疼……胸口疼,腦袋也疼,腦袋裏的尖叫聲如潮水般湧來,伴隨著屋外的風聲雨聲,令他不堪承受。
裴漠漂亮年輕的臉上一片煞白,他死死咬住蒼白的下唇,額角冷汗涔涔,無數陌生的畫麵在他腦中交疊湧現……
碧落宮的初雪,一個戴著鐐銬的少年煢煢孑立。簷下的風鈴清脆,十五歲的少女明豔一笑,對他道:“你這個奴隸好看得緊,本宮要了。”
豔麗香甜的春日,美麗的帝姬奪走他手中的書卷,在他唇上落上同樣香甜的一吻,狡黠的笑容打亂了他的心弦。
“阿漠,原來你喜歡本宮呀!”
誰?是誰在說話!
“你我同榻而眠、肌膚相親時,你說過你最喜歡我……公主,你不要嫁給郭蕭,不要去找別的男人,你再等等我,再等等我好不好?”
郭蕭……武安侯郭忠之子,駙馬郭蕭?
不,不對。若郭蕭是駙馬,那我……我裴漠又是誰?
“李心玉,你愛過我嗎?”
“懂了,你不愛我。”
不,公主喜歡我,她愛我!
裴漠捂著炙痛的胸口,甩了甩腦袋,腦中的聲音消散,又湧現出另一批陌生的記憶碎片。
他身披堅甲、執著冷鐵攔在路上,截住了出嫁的車隊,一身嫁衣的年輕帝姬滿麵倉皇,成為他營帳中的俘虜……
紅燭搖曳,婚袍嫣紅,他與她飲了交杯酒,和衣而眠……然而下一刻,寒光閃現,他最愛的公主殿下,親手用他送的金笄刺進了他的胸膛。
旌旗獵獵,無風呼嘯,那一年的大雪席卷長安,他終於,率領著屬於自己的一支軍隊直逼宮城。呼出的熱氣順接凝結成冰,可他絲毫覺察不到寒冷,滿腔熱血沸騰著,叫囂著,他原以為自己終於站到了足夠與她比肩的高度,他即將完整地擁有她!
可是,等待他的卻隻是……
血!雪地裏都是血!
淩亂的長發,僵白的手掌,草席下蓋住的是什麽?
像是看見什麽可怕的內容,裴漠猛地睜大雙眼,發出一聲悲愴的怒吼。接著,世界一片天旋地轉,他直直栽進了李心玉懷中,雙目緊閉,陷入了昏迷。
此時,太史局,賀知秋一身白衣佇立在樓台上。狂風大作中,他仰首望著天際紫白色的閃電,微微一歎:“烏雲蔽月,春雷炸響,天有異變,長安局勢怕是不太平了。”
今夜,清歡殿的太醫進進出出,若是不知情的,還以為是襄陽公主發生什麽意外了。
“公主勿要擔心。這位小郎君隻是情緒過激而導致心絞痛,心脈並未受損,休息一夜便可痊愈。”老太醫放下筆,將寫好的藥方吹幹,遞給一旁的紅芍,吩咐道,“按此方煎藥,早晚一次,三日便好。”
李心玉看了一眼榻上昏睡的裴漠,揉了揉眉心,對紅芍和雪琴道:“下去煎藥罷,送老先生出門。”
宮婢領命,引著太醫退下。
外頭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雨,春日的天氣竟也是如此反常,前半夜還是繁星密布,後半夜卻是風雨大作,擾的人不得安寧。
裴漠仍是未醒,即便在睡夢中也是眉頭緊鎖。李心玉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拂過他的眉心,像是要撫平他眉間的憂愁。
指腹一寸寸碾過他俊美年輕的麵容,最終停留在他的嘴角。李心玉俯身,吻了吻他的唇,歎道:“早知道你會悲傷至此,便不告訴你真相了。”
咚咚咚——
幾聲叩門聲後,白靈的聲音在殿外響起:“公主,夜色已深,您該就寢了。”
“本宮就在這兒睡了,白靈,你也下去歇息罷,不必管我。”說罷,李心玉脫了繡鞋,合衣躺在裴漠的身側,用鬆軟寬大的被褥蓋住彼此。
靜謐的臥房內,她翻了個身,抱住裴漠的一隻手臂,借著昏暗的燭光打量他沉靜的睡顏。
他的眉骨深邃,睫毛很長,在眼瞼下投下一片陰影;鼻梁很挺,唇形優美,泛著淡淡的紅,讓人很想親上一口……
李心玉歎了一聲,阻止自己胡思亂想,忙閉上眼睛。
她實在太累了,又喝了酒,眼睛一閉便陷入了黝黑的夢境之中。
李心玉夢到了賀知秋。奇怪的是,夢境中所展示的卻不是她生前的記憶,倒像是……前世她死後發生的事情。
太史局被查封,觀星樓燃起了熊熊烈火。賀知秋一身白衣,戴獸首麵具,負手立於燃燒的高樓之下。
他身後,高大英俊的將軍執劍而立,明明是風華正茂的年紀,一開口,聲音竟暗啞難辨。他問:“為何燒了觀星樓?”
賀知秋沒有回頭,白衣被火光鍍上一層金紅色,清冷道:“知己已逝,這漫天繁星,不知該為誰而賞,倒不如一把火燒個幹淨。”
“你還記得她,隻有你還記得她……”
一陣冷風襲來,年輕的將軍握拳抵在唇邊,彎腰發出一陣壓抑的嘶咳。片刻,他艱難地直起身子,緩緩走到賀知秋身邊,將緊攥的拳頭打開,露出了掌心碎的七零八落的物件。
那是幾片金屑,兩截斷裂的紅繩,若是拚湊完全,便該是兩隻小巧的金鈴鐺。
“這個,能修好麽?”將軍問,眼中有著小心翼翼的哀求之色。
賀知秋轉身,視線隔著麵具定格在他掌心的碎鈴之上。
約莫攥得太緊,將軍的手掌滿是縱橫的傷痕,深深淺淺,竟是比碎裂的鈴鐺更觸目驚心。
“修好了又該如何?你終究是來晚了一步。”賀知秋搖了搖頭,與將軍擦肩而過,走向宮門之外。
而他身後,百尺高樓轟然倒塌。將軍依舊握著破碎的鈴鐺,久久佇立在原地……
風吹得門扉哐當作響,李心玉從夢境中掙脫,猛然睜眼,對上了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
裴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