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秘密
第40章 秘密
烏雲遮住了月光,長安宮被一片陰影籠罩。
“你還真是下賤。”星羅曲起一條腿坐在屋簷上,另一條腿在空中晃蕩,譏諷道,“李心玉那麽對你,李家人那麽對裴家,你卻仍對她死心塌地。她溫言軟語一哄,你連自己姓甚名誰都忘了。”
“你不必激我。”裴漠抱著劍,眼神如同兩把出鞘的刀刃,嗤道,“未來的路如何走,信她還是疑她,都由我來決定,與旁人何幹。”
“要我說,殺了她一了百了。就像是當年欲界仙都欺辱我的那些人,全被我殺得幹幹淨淨,再一把火燒了那兒,好不痛快!”說著,星羅咬著淡色的唇瓣,嬉笑道,“你若不忍心殺她,我可以代勞哦!誰叫我,欠了你們裴家一個恩情呢!”
“你若是動她,我便殺了李毓秀。”
“你敢!”
“你盡管試試。”裴漠倨傲地抬起下巴,“她在我心中的的地位,比李毓秀在你心中的地位更甚。遲早有一天,東唐的掌上明珠將是裴家的女人。”
星羅滿臉嫌棄:“呸!就她那樣徒有其表的紈絝,也敢拿來和我的毓秀郡主比?”
“她比李毓秀好一千倍。”
“你再侮辱郡主我揍你!”
兩人跟個孩子似的,隔空爭吵了一陣後,大約覺得挺幼稚的,又不約而同的閉了嘴,各自哼了一聲別開頭去。
出來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裴漠回頭一看,觀星樓上的燈火已滅,李心玉已不見了身影。
走了?應該還沒有走多遠。
裴漠神色一凜。星羅莫名其妙出現在宮裏,卻又不與他交手,總感覺有些不對勁。
想到此,他轉身躍下屋簷,朝太史局大門前趕去。
上頭,星羅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橫躺在瓦礫上,手撐著太陽穴,望著裴漠略顯倉促的背影,緩緩露出一個詭譎的笑來。
“去罷去罷,若是及時,正好可以趕上一場好戲呢。”
烏雲散開,朗月清輝,偌大的長安城聳立在夜色中,成為一幢幢靜謐的剪影。
李心玉出了太史局的大門,剛巧看到白靈取了披帛過來,便道:“本宮的侍衛來了,賀大人留步罷。”
賀知秋提了燈盞躬身,聲音與他的眼睛一眼清冷,道:“好。臣恭送殿下,願殿下年年歲歲,皆有今朝。”
“謝了。”李心玉接過披帛裹住,身子才暖和了些許。
走過了太史局,仍不見裴漠身影,李心玉四下觀望一番,疑惑道:“白靈,裴漠呢?”
白靈訝然道:“他沒有和殿下在一起麽?”
“剛才還在,下樓時便不見了,也不知去了哪兒。”
“殿下莫急,興許是有些私事,離開一會兒……”
話未說完,白靈的目光瞬間變了。她挺身擋在李心玉麵前,銳利的目光緊緊盯著黑皴皴的前方,拔劍低喝:“誰在那兒!”
一陣窸窣細碎的腳步聲後,宮牆拐角的花叢後,轉出一位紅衣美人。
當她走到光線稍稍明亮之處時,李心玉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愕然道:“柳拂煙?”
“公主認得我?”柳拂煙孤身一人,一步一步走出陰影,豔麗精致的麵容在將盡未盡的燈火下顯得格外動人。
她站在七步開外的地方,朝李心玉盈盈一福,紅唇勾起一個豔麗的弧度,柔聲道,“不知罪婦可否有幸,請公主移步一敘。”
說罷,她側身朝著一旁花苑中的涼亭,做了個請的手勢。
“公主莫要輕信。”白靈警覺道,“此人來路不明,小心有詐。”
李心玉伸出一隻手,示意白靈噤聲。她籠著袖子,微笑著打量柳拂煙。
近距離一看,柳拂煙確實生的很美,高鼻深目,肌膚是不同於中原人的雪白。她雖不如李心玉年輕精致,但美得濃豔而張揚,舉手投足如同成熟盛開的牡丹,風情萬種。
“自從欲界仙都被一把火燒掉之後,本宮便一直想找個機會同柳姑娘聊聊……”說到一半,李心玉又輕輕掩唇,伶俐道,“不,現在或許應該改口,叫您一聲裴三娘子了。”
“罪婦鬥膽,有些話無論如何都要與公主說說。隻是,這外頭更深露重,還是請公主移步亭中一敘。”見白靈戒備,柳拂煙又低聲一笑,撩開袖子,露出一截皓如霜雪的手臂,平靜道,“當年裴家滅族之時,兵部尚書忌憚罪婦將門之女的身份,已命人挑斷了罪婦的手筋,如今,我已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人,不會威脅到公主的安危。”
她的手腕上有兩條細長的傷痕,雖然疤痕顏色淡去,但在雪白的肌膚上仍顯得觸目驚心……也難怪裴三娘子會如此痛恨李氏皇族,多半是被下頭的人動了私刑,遷怒於李家。
李心玉沉吟了一會兒,伸手按在白靈的劍柄上,將她拔出一寸的劍刃推回鞘中,低聲道:“在七步開外守著,本宮去會會她。若一盞茶後我還未動身,你便見機行事。”
白靈收劍退後一步,點頭道:“是。”
李心玉跟著柳拂煙進了花苑的涼亭。
夜晚的石桌石凳有些沁骨的涼意,李心玉坐下,手攏在寬大的禮衣袖中,問道:“裴三娘子為何會出現在深宮之中?而且,看你的樣子,似乎可以來去自如。”
柳拂煙嘴角含笑,沒有一絲破綻,淡然道:“托令兄的福。”
“皇兄?”
“自從欲界仙都被燒毀,太子殿下出宮尋過我一次。他見罪婦無家可歸,甚為憐憫,便將我帶入宮中,充為掖庭宮的奴婢。”
“欲界仙都的官奴,和掖庭宮的奴婢,雖然同樣為奴,可意義大不一樣。”
官伎無法贖身,須終身在歡樂場中為權貴賣笑;而掖庭宮的奴婢若是得了主子的恩寵,便可恢複自由身……
想到此,李心玉感慨道:“看來,皇兄真的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心思,以他的性子,能想出如此迂回的法子將你接進宮中,已是十分難得。皇兄向來是個冷情之人,隻有麵對自己在意之人,才會費盡周折的討她歡心。”
前世的李瑨在二十歲那年娶了太傅家的孫女,是個中規中矩的溫婉女子,婚後兩人說不上多麽恩愛,但好歹育了一兒一女。後來城破,妻兒離散,也不知後續如何。
李心玉萬萬沒想到,重活一世,軌道大不相同,太子哥哥竟然一頭栽進了裴三娘子的懷中。
欲界仙都,高樓拋絹,一見誤終生。
李心玉一時思緒紛雜,拿不準哥哥與柳拂煙是良緣還是孽果……
正陷入沉思,對麵的柳拂煙卻悠悠開口,輕聲道:“太子殿下的這份情義,罪婦自然銘記於心。但,公主可曾知道,罪婦也曾有過青梅竹馬的心儀之人?”
李心玉怔然。
“他是挽金弓、跨白馬的羽林郎,與裴家兩代世交,若沒有當年皇後遇刺的飛來橫禍,他與我本該是兒女成雙的尋常夫妻了……可惜,裴家覆滅之後,他亦受此株連鋃鐺入獄,最後竟活活餓死獄中,不曾見我最後一麵。”
夜色靜謐,一滴淚劃過柳拂煙微翹的嘴角,又飛快被她用手抹去。她說,“我無法拒絕太子殿下的殷勤。可試問公主,若你處於罪婦這般的境地,該如何自處?是感恩戴德,還是……恨之入骨?”
李心玉漸漸收斂起笑意,直直的望著柳拂煙的眼睛。思忖片刻,她無比清晰地說:“當年母後遇刺一案,父皇悲痛之下處理草率,聽信奸佞讒言,致使裴家覆滅,這一點,本宮絕對不會為父皇辯駁。他當年犯下的錯,如今已經嚐到了惡果:妻子離世,龍體欠安,長期服食丹藥已掏空了他的身子,不知還能活幾個年頭……可是,皇兄是無辜的,當年案發之時他還隻是個十五歲的少年。”
頓了頓,李心玉閉目,深吸一口氣道:“我無權要求你寬恕他什麽,複仇也好,昭雪也罷,本宮願意奉陪。隻是皇兄是個傻過頭的癡人,什麽都容易當真,三娘子若是對皇兄無意,便不要給他希望。”
“公主不必緊張。”柳拂煙自嘲一笑,垂眸蓋住泛紅的眼睛,“我若真想對太子做什麽,今夜便不會來找你了。”
“您是長輩,亦是裴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本宮自當如他一般敬你。”李心玉稍整神色,認真道,“三娘子,四年前母後遇刺一案,李家和裴家都是受害者,是幕後真凶複仇的犧牲品,既是如此,你何不信裴漠一次,與我聯手?”
“哦?”柳拂煙來了興致,勾起一抹似有還無的笑意,問,“你也相信殺死皇後嫁禍裴家的,另有其人?”
“從一開始便懷疑,目前已有了眉目。”李心玉道,“不管未來如何,至少此時我們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為了找出幕後真凶,為各自枉死的家人報仇。既然目的一致,何不暫時放下成見,聯手對外?你的敵人,本就不是我們兄妹倆。”
柳拂煙沉默了一會兒,忽的一笑,恍如三千繁華盡數綻放。她望著李心玉,緩緩道:“我本是來試探你,卻險些被你策反……你這女娃娃,心思可不簡單哪!怪不得我那侄兒,如此迷戀你。”
李心玉亦笑了,明明才是剛過十六歲的少女,卻有著不輸於將門嫡女的氣魄。
她眼睛倒映著長安星空,一顰一笑皆是張揚燦爛,道:“如果可以,我何嚐不想簡簡單單的活著。”
“我那侄兒,對你可謂用情至深,我幾次三番召他回來,他皆是不願。”柳拂煙微微抬眸,深沉的視線定格在李心玉身後的某處,笑道,“他赤誠待你,不知公主是否也坦誠待他?”
李心玉立即道:“那是自然。裴漠是個聰明人,我若待他不好,他又何苦留在我身邊?”
柳拂煙嘴角的笑容更深了些,“你對他,當真一點隱瞞也不曾有?”
這次,李心玉思索了許久。
她忐忑地想:莫非自己重生之事,她已知曉?
不,不可能。這樣怪力亂神的事,不會有人相信……
思索未果,李心玉試探道:“本宮不知三娘子所指何事?”
“既然公主想不起來,罪婦便稍稍提醒,萬望公主給罪婦一個答案。”說罷,柳拂煙起身,提高音調道,“去年八月中,阿漠還在碧落宮奴隸營時,曾有人要殺他……那個人,可否就是公主殿下您?”
李心玉神色稍變,很快又鎮定下來,眯著眼道:“三娘子什麽意思?”
“罪婦既然敢直言問公主,必定是查到了線索,有十足的把握。”說罷,柳拂煙朝遠處佇立的白靈望去,神情莫辨道,“給公主傳達殺令的女侍衛,並不難辨認。”
李心玉沉吟不語。她總算知道,為何那夜從欲界仙都回來之後,裴漠的舉動會如此反常。
一定是柳拂煙同他說了什麽,才令他如此患得患失。
可真相確實如此,一旦說出口,怕是比剜心之痛更為殘酷,李心玉不知該如何解釋才好。
柳拂煙審視著李心玉的神色,深邃的美目清冷了許多,問道:“公主既是打算與罪婦合作洗冤,總不至於連這點坦誠都沒有吧?”
“不錯。”李心玉的嗓子緊了緊。她不動聲色地清了清嗓子,沉靜道,“最開始的時候,我的確曾遷怒,想要殺了他……”
哢嚓——
身後傳來一聲細碎的聲響,像是有人驚慌之下,踩斷了地上的枯樹枝。
李心玉回頭,隨即瞪大了眼,猛地起身。
裴漠身披夜色,握著劍站在她身後,定格成一道漆黑的剪影。他的麵容隱藏在陰影中,看不真切,唯有一雙赤紅的眼睛,閃爍著絕望的光芒。
李心玉不知道他在那裏站了多久,但她可以肯定的是,方才的話,他一定聽見了。
他親耳聽見,自己最愛的人曾經想要殺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