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琢玉
第11章 琢玉
接連下了數日的冬雨,梧桐落盡,寒菊凋零。時至今日,長安城天空的陰霾總算散盡,迎來了久違的太陽。
清歡殿角門,一個傴僂的女奴推著泔水板車走過,敲了敲紅漆小門,用暗啞難辨的嗓音道:“大人,奴婢前來收泔水了。”
吱呀一聲門開,走出一個挺拔英俊的少年。
女奴抬起一張滿是風霜的臉,額角醜陋的刺青在陽光下格外可怖。她細細打量了裴漠一眼,方垂首道:“小主公,近來可好?多日未有小主公的消息,三娘子甚是想念。”
“我很好,勿念。”
裴漠進院,熟稔地提起牆角的泔水桶送到板車上,壓低嗓音道:“她似乎知道我的身份了。”
“誰?襄陽公主?”
裴漠動作頓了頓,方道:“上次去書房搜查,亦被她察覺,搜集情報之事需暫且擱下。”
“她發現了!”女奴流露出著急的神色,“小主公,此地危險,你必須跟我離開!”
“皇宮深似海,向來是有進無出,想要從這裏出去,談何容易?”
“別怕,奴婢跟三娘子會想辦法求那位大人,讓他救你出去!”
“他?那個人工於心計,城府頗深,我一向不讚同三娘子同他來往,更不會求他幫忙。”裴漠彎腰搬桶,露出了掛在腰上的佩劍,蹙眉道,“我自己會擺平,無需與虎謀皮。”
女奴視線落在那柄修長的烏鞘寶劍上,倏地瞪大眼,道:“你的劍!這是……這可是你爹生前所持的青虹劍?”
裴漠直起身,手下意識搭在劍鞘上,垂下眼露出一個不經意的淡笑來,輕聲說:“是她為我贏回來的。”
“她?李心玉?”女奴呆愣了一會兒,滿臉不可置信。
似乎想到了什麽,女奴左右四顧一番,見四周無人,方急切道,“小主公,李心玉這女娃太可怕了!你須速速離開她!”
裴漠道:“現在不是時候,蓉姨,我自有分寸。”
“她既然知道你是裴家遺孤,卻又故意將此劍送給你,你說她是何居心?於奴婢看來,她就是向你示威,提醒你裴家當年所遭受的滅門慘案。她既能將此劍給你,亦能讓你死於此劍之下!小主公,你是裴家唯一的男丁了,奴婢對著你娘的屍首發過毒誓,要護你一生周全的,決不能讓你栽在李心玉這惡女手中!”
裴漠沉默了一會兒,方道:“或許,她並不似傳聞中那般不堪。蓉姨,你不知道,當日在碧落宮做苦役時有人要我的命,是她出麵救了我。”
女奴仍是諸多疑慮:“小主公好端端的,是何人會突然要你的命?那些人是受誰指使,李心玉又為何會恰巧初現?難道這些,小主公都沒有想過麽?”
書房中,李心玉放下手中的書卷,意興闌珊地伸了伸懶腰。
宮婢雪琴在一旁研墨,而紅芍則撚了一小塊香加入香爐中,霎時,滿室馨香暖意,熏得人通體舒暢。
李心玉愛美,連帶著身邊的內侍和宮婢,個個兒都是水靈俊俏的。李心玉看著雪琴和紅芍精巧可愛的小臉蛋,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她一會兒刮了刮雪琴的鼻尖,一會兒又摸了摸紅芍的下巴,惹得兩個小宮婢咯咯咯笑個不停。
而後忽然想起,已有許多日不曾見過裴漠了。
自從那日在書房一詐,裴漠露了馬腳,兩人間刻意隱藏的那一層窗戶紙也終究被捅破……她想要等裴漠的一個回答,可裴漠隻是站在原處,就那麽靜靜的望著他,好像早已料到今日,看透了生死。
李心玉能怎麽辦呢?總歸是前世欠這祖宗的,今生就當還債了罷。
不過,他這孤標傲世的性子,若不磨一磨,遲早是要吃大虧的。
想到此,李心玉笑著推開給她揉腿按肩的兩個小宮婢,朝外喚道:“白靈!”
白靈立刻就進來了,將暗紅色的武袍一掀,抱拳單膝跪拜道:“公主,有何吩咐?”
“無事,問你一個問題而已。”
“公主請講。”
“你覺得阿漠這個人,如何?”
“那個打奴?”
似乎驚異於李心玉為何突然提起他,白靈凝神思索了片刻,方誠實道:“天賦異稟,根骨極佳,如同一把利刃,用得好能殺敵,用不好會傷著自己。”
李心玉點頭。白靈的這個評價算是中肯了。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琢,不成才。”李心玉似乎下定了決心,頷首道,“他這個心高氣傲的性子,是該好好磨上一磨了。”
而後院角門的宮牆下,裴漠將最後一桶泔水搬上車,緩緩道:“蓉姨說的這些,我都明白。我也曾懷疑過,但我更願意相信我的眼睛,她若真想殺我,根本不需如此大費周折,那日太子命人抓我時,在書房發現我曾動過她的卷宗時,她就早該下手了。”
女奴道:“可如果,她是想狠狠地折磨你、羞辱你之後,再殺死你呢?別忘了,裴家身上還背負著刺殺皇後的汙名,而她,是婉皇後的女兒……”
裴漠微微蹙起眉頭。
在清歡殿的這些日子,裴漠體會到了迷失已久的溫暖,這股溫暖讓他貪戀,讓他著迷,以至於險些忽略了一個殘酷的事實:上一代的恩怨,的確是裴李兩姓之間解不開的結。
女奴躬著身子,抬起一雙發紅的眼睛望著裴漠,“即便她不殺你,可你終歸是要複仇雪恨的,這筆賬遲早要算清。”
裴漠道,“蓉姨,你回去告訴三娘子和那個人,我的事由我來定奪,無需旁人插手。”
“小主公,你……”女奴長歎一聲,暗啞道,“聽說襄陽公主貌美風流,你可否是看上她了?”
女奴的這一句話如醍醐灌頂,瞬間解開了裴漠近日以來的心結。
他有些茫然地想,他一直不知道,為何看到李心玉和賀知秋來往自己心中會那麽失落;為何在李心玉拒絕他的男寵之位時,自己又會那麽不甘……卻原來,是心湖為她起了波瀾。
原來如此。難怪如此。
“你果然是動心了。”
見裴漠怔愣,女奴搖了搖頭,喟歎道:“小主公,奴婢看著你長大,是最知道你性情的。你承裴家遺誌,是族中最為聰慧果敢的好男兒,可也是最重情義的,兒女情長之事,萬望三思,尤其是襄陽公主那樣風流隨性的女子,逢場作戲倒也罷了,若是動了真情……”
“公主,這後院醃臢,您怎麽來了?”
嬤嬤的聲音兀的響起,接著傳來了李心玉脆聲的嗓音:“備車,本宮要去東宮一趟。”
女奴倉皇打住了話題,最後目光複雜地看了裴漠一眼,便低頭傴僂,推著泔水車離開了清歡殿。
裴漠站起身,尋著李心玉的方向走去。
奴隸沒有主人的命令,不能隨意出入前庭,故而裴漠隻站在後院假山邊的月洞門旁,抱劍而立,靜靜地望著手挽綾羅綢緞,前呼後擁穿過中庭的李心玉。
她真是金玉堆裏養大的姑娘,光彩燁然,無論走到哪裏都仿佛是萬丈紅塵的最中心。
或是心有靈犀,李心玉不經意間一瞥,也看到了裴漠。
這是他們自書房事件後的大半個月裏的第一次見麵,兩人都覺得恍若隔世。
“帶我一起去吧。”裴漠望著她,淡然道,“我會保護你。”
李心玉一怔,知道裴漠這是在向她低頭示好。
她感到新鮮,回眸笑道:“不用了,有白靈在。”
裴漠張了張嘴,複又閉上。
李心玉說:“等我回來,過幾日帶你去欲界仙都的鬥獸場玩。”
聞言,裴漠淡墨色的眼睛一亮,展開一抹少年人青澀又鮮亮的笑意,輕輕頜首:“好,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