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裴漠
第3章 裴漠
李瑨是一個涼薄又隨性的人。他長相陰柔羸弱,眉眼細長,天生一副刻薄之相,仿佛天下人於他眼中也不過是蜉蝣螻蟻。
他不願幫李心玉,並非因為王梟統領十萬禁軍,把握整個皇城的安危命脈;也並非因為琅琊王李硯白有高祖禦賜的令牌,無論子孫後代犯何過錯,皆可免除一死……他不想殺他們,僅僅是因為動起手來麻煩得很。
至於劉英……
提到劉英,李瑨才顯出幾分為難的樣子,道:“劉英這條老閹狗有趣得緊,整個宮中隻有他學癩皮狗兒學得最像,若殺了他,我就再也找不到這麽下賤又有趣的玩意兒了,還真有些舍不得!”
一位肱骨大臣,一個皇親國戚,在兄長眼中竟然比不上一條嘩眾取寵的閹狗?
李心玉有些一言難盡,心想:若你知道有一日,你最疼愛的親妹妹會死在這條狗手中,你還覺得有趣不?
不過未來的那場血腥宮變,即便是一五一十地講給李瑨聽了,他也未必相信,多半會以為自個兒妹妹瘋癲了,倒不如從長計議。
隻是見太子哥哥這番態度,李心玉難免憂心,隻覺得改命之事任重而道遠……
不過,殺不了他們三個,第四個人倒是可以動一動的,畢竟按照現在的時間來算,他隻不過是個不值一提的男奴。
八月中,深秋的暖陽透過淡薄的雲層灑落,為整個長安城鍍上了一層慵懶的光。
按照前世的記憶,今年此時,成帝李常年該在在長安宮東南一隅大興土木,著手建造一座‘碧落宮’,中設招魂台,乃是為懷念已故婉皇後而建造的行宮,負責修建此宮的苦役,乃是因犯錯或受牽連而沒籍流放的罪臣家眷。
其中,就有裴家餘孽,裴漠。
李心玉乘著紅紗步輦晃晃悠悠地走了小半個時辰,太陽曬得她昏昏欲睡。不稍片刻,已能瞧見遠處初步修建成功的碧落宮骨架了。
陪著李心玉來的是一個英姿颯爽的女侍衛,也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烏發紮成高高的馬尾,一襲深青色的武袍,顯得整個人幹脆利落。
這人正是李心玉的女侍衛——白靈,亦是前世最後一位堅守在她身邊忠義巾幗。對於她,李心玉是一萬個放心的。
白靈一手按在劍柄上,盡職盡責地陪在李心玉身側,不忘提醒道:“屬下聽聞建造行宮的,都是些刺配沒籍的罪人,公主遠遠的觀望一番便可,勿要靠近。”
說話間,步輦已到了碧落宮門口了。
這裏到處都堆滿了建造用的巨石和木材,老少不一的罪奴們衣衫襤褸,如螻蟻般被串在一條條鐵鏈上,以防他們逃亡。監視的士兵揮舞著長鞭,劈劈啪啪地催趕著負重前行的罪奴。
這裏的人,每一個都是蓬頭垢麵、衣不蔽體,身體瘦得幾乎隻能看見骨架,腳上還帶著沉重的鐐銬。
李心玉默默放下了車簾。
若沒記錯,裴漠已經做了四年的苦役奴隸,她甚至不知道他是怎麽在這樣的環境中活下來的。
白靈在輦車外抱拳道:“公主,前方雜亂危險,不可再前行了。”
輦車中是長久的沉默。半晌,李心玉複雜又沉重的嗓音傳來:“苦役中編號一零四七,有位叫裴漠的男奴,年紀跟我差不多大。你讓官役將他帶出來,尋個僻靜的角落……”
頓了頓,她輕聲道:“……將他殺了。”
李心玉的命令,自然是無人敢違抗的。白靈隻是一瞬的怔愣,隨即很快恢複了鎮靜,抱拳道:“屬下這就去吩咐差役。”
李心玉閉上眼,眼前回想起的是前世與裴漠初見的情形。
那年,也是青蔥爛漫的十五歲。她聽說父皇新造的碧落宮金碧輝煌,一時興起,便帶著兩個侍衛偷溜到了還未完全建造好的碧落宮。
碧落宮還未刷好金漆,可已經美得如同仙宮神殿。她獨自佇立在繪著騰雲仙人的廊下,仰首望著簷上的風鈴發呆,全然沒有看見屋簷上的瓦礫鬆動,風一吹,其中一片尖利的瓦片便直直的朝她的頭頂墜落。
身後鐐銬清脆,一隻滿是傷痕的手伸過來,在瓦礫砸傷她頭頂之時飛速接住。
她愕然回首,撞進了一雙漂亮又淩厲的眼眸中。
那是一個瘦削且高挑的少年。記那是深冬時節,李心玉披著最上等的狐皮鬥篷仍覺得冷,那少年卻是一身破舊得看不出顏色的單衣,敞著大片瘦削又結實的蜜色胸膛,短了一截的褲管下,露出一截帶著鐐銬的、有力的腳踝,就這樣傲然挺立在瀟瀟暮雪當中。
他有著健康的肌膚和英挺的鼻梁,五官精致如畫,眉骨到下頜處的線條漂亮又流暢。他的頭發很黑,發髻處插著一支粗製濫造簪子——很顯然是小刀匆匆削成。
可這些,都掩蓋不了他身上那股別樣的氣質。他像是一頭戴著鐐銬的漂亮野獸,身處牢籠,仍睥睨塵世,有著充滿野性的美感。
李心玉幾乎瞬間就被他吸引了。
她打小就有一個缺點:對世間一切美麗的東西毫無抵抗,包括麵前這個落魄又英俊的小少年。
李心玉將男奴帶回了清歡殿,可她並不知道,這個偶然間從碧落宮撿回來的少年,竟是裴家唯一的遺孤。
而四年前,以一紙詔書屠了裴家滿門的,正是她的親生父親。
終歸是年少無知,她拿裴漠當男寵之流的玩意兒調戲消遣,而裴漠亦是隱瞞了身份,迎合她,攻陷她,一步一步將她引入自己設計好的溫柔陷阱裏……
就在李心玉以為他愛自己愛得不可開交之時,裴漠朝她露出了森森獠牙。
往事不堪回首。
遠處的奴隸群中傳來一陣騷動,李心玉伸出一根白玉般的指尖,挑開車簾望去,隻見一個高挑瘦削的少年被差役強行拽了出來。
遠遠瞧見那少年的模樣,李心玉呼吸一窒。
時隔兩世生死,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裴漠。
他掙紮得厲害,三個彪壯的差役都無法製住他,可他終歸是被鐐銬束縛著,很快處於下風,鐐銬撞擊著刀刃,擦出一路火花……
李心玉知道,裴漠是隻最野的獸,他對生的執著比任何一個人都要強!
裴漠的嘶吼一聲一聲撞擊著李心玉的耳膜,她心跳如鼓,胸腔悶疼,仿佛即將被處死的是她自己。她甚至不敢閉眼,隻要一閉上眼,腦中浮現的全是裴漠的影子。
裴漠是亂臣賊子,可他很漂亮;裴漠篡位逼宮,可他很漂亮;裴漠曾恨她入骨,可他真的很漂亮……
李心玉要瘋。
“公主,那小子厲害得很,可要屬下親自動手?”白靈在簾外問。
殺?還是不殺?
她一遍又一遍地叩問自己:前世自己的死,真的是裴漠一手造成的麽?亦或是她咎由自取?
若她當年能阻止李瑨少殺幾位忠臣,少建幾座行宮,少橫征暴斂,亦或是對裴漠再真誠一些……清歡殿亡國的悲劇,還會再發生麽?
可過去已無法改變,哪有那麽多如果!
李心玉沉默良久,終是自暴自棄般長歎一聲:“罷了罷了,本宮一向隻負責貌美如花,下不了這狠手。”
還未理清腦中的一團亂麻,身體已先一步做出了決定。她掀開車簾,拖著綴著精致銀鈴的紅羅裙,徑直走下了馬車。
“公主!”白靈想要阻止,可已來不及了。
李心玉疾步走到那幾名拔刀要砍的差役麵前,喝道:“住手!放了他!”
差役堪堪停住了刀刃,戴著鐐銬的少年亦是停止了扭打,雙方齊齊扭頭,望著一身嫣紅宮裳的少女。
冬陽和煦,長空如洗,落魄少年與高貴帝姬,在一個最不合時宜的地方,再次相遇了。
“放了他。”李心玉用她平生中認為最瀟灑的姿勢亮出公主令,下頜微抬,雲淡風輕地看著裴漠,說出了前世曾經說出口的話語:
“這個奴隸好看得很,本宮要了。”
說完,李心玉便隱隱後悔了:我不是來殺他的麽?
差役呆住了,白靈無奈扶額。四周一片死寂。
裴漠靠著頹圮的宮牆孑然而立,微微抬眼,漂亮的眸子如同出鞘的利刃。
他抬眼看著李心玉,眼中閃著不知名的光彩,淡色的唇微啟,緩緩問:“公主要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