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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傷心人

  日子悄無聲息溜走,過了霜降之後,天氣越來越冷。


  京城的冬天總是很性感,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得極其有分寸,不多不少,每天都是剛剛好將屋頂蓋了一層薄薄白羽被,配著青磚牆和大紅燈籠,煞是好看。


  楚荀抱著手爐,整個人跟條大蟲似的。


  「阿嚏——」這是他從今天早上起來到現在,打的第十三個噴嚏,此時楚荀衣服還沒穿好,被窩還熱乎著。他捏著鼻子對小鏡子嚎,「啊,不行了不行了,這風寒實在太厲害,你趕緊去找宋閣老請假,今日我去不了早課。」


  小鏡子匆匆出門,正巧在門口遇見了梅千燈。


  梅千燈手裡端著碗紅薯粥,熱氣騰騰,香甜四溢。


  「啊!小公子!」小鏡子一把拉住她,提醒道,「太子殿下染了風寒,今日早課停了哦。」說罷,小鏡子提著衣擺,邁著小碎步出了明覺殿。


  梅千燈無意中往楚荀那兒半開的房門裡看進去,就看見楚荀又打了一個噴嚏,那噴嚏的勁頭太猛,將太子殿下的一大把鼻涕都打了出來,就是一瞬間的事情:兩行鼻涕噴出來,然後掉在人中處,然而鼻涕太重,又從人中繼續滑到嘴巴。


  楚荀彼時還沒來得及合上嘴巴,突然嘗到了一股咸而滑膩的物體,「呸呸呸!」手忙腳亂的找絹帕,可剛起床啊,只穿了內衣,找不到手帕。他幾乎是毫不猶豫的,便又拉起自己白色絲綢的內衣衣袖,抹了一把臉。最後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抱著手爐裹著被子繼續等小鏡子回來。


  「……」梅千燈默默看完這一幕,楚荀在她心中原本就不太高大的形象,悄無聲息的又打了個折扣。她正準備走,糾結了一下。又回頭敲響楚荀的房門,把熱粥給太子殿下端進去。


  楚荀一臉萎靡不振,說話的聲音沉悶而沙啞:「你怎麼來了?」


  「小鏡子說你感染了風寒,這粥先給你喝。中秋時你在我家,不是想偷挖紅薯吃嗎,我昨日見廚房有一點新挖的,就是個頭還小,不太好烤,做了粥。」


  楚荀聽了,高興歸高興,卻又敏感得跟個大姑娘,俊臉耷拉下來,有點不高興。追問:「什麼叫先給我喝,不然給誰喝?」


  「小劍啊。」


  「……」跟小屁孩爭風吃醋,本太子就輸了!楚荀腹誹一句,搶過梅千燈手裡的紅薯粥就悶頭吃起來。從此沒啥好爭的,反正已經下了本太子肚子。


  梅千燈安靜的注視著楚荀喝完粥,接過空碗的時候刻意避開了楚荀的衣袖。


  楚荀那敏感的神經又一緊,疑惑梅千燈的小動作。他想起方才自己用袖子搽鼻涕,趕緊瞟了一眼袖子,果然有一坨半渾濁的不明物體粘附在他的袖管上,只因是白色的料子,並不是很明顯。


  「咳咳……」


  這個心機男孩,立即假咳,抬手用袖子捂住自己的半張臉,恰好把那坨不明物體攔在了嘴巴出,義正言辭:「你快出去吧,萬一傳染給你。」


  「太子,漱口水。」梅千燈臨走前,順手拿起桌子上的托盤,上面都是洗漱用品,小鏡子先前拿進來打算伺候楚荀洗漱,只不過小鏡子還沒伺候完就被楚荀吩咐了先去找宋閣老請假。


  這會兒太子殿下牙沒刷,臉沒洗,早飯倒是吃好了。


  「咳咳咳,咳咳咳,你快出去!」


  同一時間,趙墨染已經進宮,一聽楚荀得了風寒,必須去太子殿下面前噓寒問暖關心一番,才不失一個忠厚的屬下該有的禮儀。遂跟著小鏡子一同回到明覺殿,楚荀已經把自己收拾乾淨,就是臉色不大好。


  楚荀見趙墨染來,請人進屋,自己往主位一座,指指靠後的椅子:「我這風寒會傳染,你還是坐得離我遠些吧。」


  趙墨染依言挑了最後第二個位子坐下,客套說:「還望太子殿下保重身體,早日康復。」


  「嗯,你要沒什麼事兒了就快回去吧,天冷。」楚荀對趙墨染的態度一向比較疏遠,最近幾個月冷淡敷衍的樣子更加明顯。


  趙墨染假裝不知,厚顏無恥道:「有事,我找小七有事。既然太子殿下告假,我和小七也不用陪著殿下上課,所以我想帶小七和小劍出宮賞雪。」


  某人鼻子里出氣:「大冷天的,凍出毛病怎麼辦。」


  「我們習武之人,皮糙肉厚的,沒那麼容易生病。」嘿,合著本太子就是嬌生慣養,嬌里嬌氣?

  楚荀正欲反駁,門外說曹操曹操就到,梅千燈剛吃飽早飯,端著空碗要去廚房收拾。經過大廳,被眼明手快的趙墨染給攔截下來。拖著梅千燈坐在他預留出的最後一個空位上。


  「小七,你這碗里是啥?」趙墨染分外熱情。


  梅千燈淡淡回答:「什麼也沒有。」


  「原先盛了什麼?我聞聞。」他湊過去聞空碗,那錯位的視覺讓楚荀看得好像是趙墨染在親梅千燈的手腕。


  楚荀磨了磨后牙槽,簡直想飛過去二話不說把梅千燈手上的空碗扣這不要臉的臉上。這趙墨染比他還有心機,分明是故意留了最後一個空位等梅千燈送上門來坐,所以自己剛剛選了倒數第二個位置。


  「是紅薯粥啊……七弟,我也想吃。」


  「沒了,一鍋吃完了。」


  說來也巧,梅千燈這幾個月對趙墨染也疏遠了些。好像和楚荀燈約好了似的,不知什麼原因,要一起冷落趙盟主家公子。


  趙墨染雖有所察覺,心裡也委屈,但沒有恰當的時機問梅千燈到底怎麼回事,於是只當不知。因為他怕問得突然,梅千燈不肯說。又怕梅千燈逼急了就說出什麼讓他無措的原因。畢竟梅家七公子要麼不說,要麼直說,從來不會拐彎抹角。


  「小七,正跟殿下說呢,今日殿下身體抱恙,趁這空閑,哥哥我帶你和小劍出宮賞雪去,怎麼樣?「


  「我們不去了。」


  「去吧,我發現了個好地方,你肯定喜歡。」


  「長公主傳了口諭,讓我帶著小劍一會兒去公主府。」


  你看,梅千燈就是這麼斬釘截鐵,說不去就是不去,無論她高不高興說出其中的理由。


  於是這天早上天之驕子趙墨染被梅女俠拒絕了兩回,生出了些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強烈要求之下,爭取到梅千燈獨自送他出宮的機會。


  一路無話。


  眼看就要到宮門口,趙墨染停下腳步,難得露出嚴肅較真的樣子,沉色問梅千燈:「小七,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誤會,為何最近你總是對我避而不見?」


  梅千燈低頭,看不清神情。


  「你不回答就是默認,確實對我有意見啊!小七你跟我說,我哪裡做得不好,我改。還是什麼事情讓你誤會了?你問我,我的事情,我的心思,我的一切都願意對你坦誠布公,只要你想知道。」趙墨染說得激動,想拉梅千燈的手,被她飛快的躲開。


  趙公子心中泛起絲絲苦澀的漣漪。


  梅千燈抬頭看他,眼底似有積雪,「岳家一案,有人給宮裡傳密信,說了小劍的身世。」


  趙墨染心裡咯了個噔,反應極快:「你懷疑是我?」


  梅千燈不語。


  趙墨染道:「還是說,太子懷疑是我,所以你也覺得是我?」


  梅千燈心裡覺得其實這兩者並無多大區別。


  「小劍身世看似與你無關,可莫念遠是你的人,朝中大臣必然會將矛頭指向你。呵呵,如此一來,獲益最大除了朝廷,當然是我趙家。何況我爹是武林盟主,知道許多江湖秘密。你們懷疑是我,也是應該。」趙墨染失落極了,整個人都少了一絲魂。


  「趙……」梅千燈本來想喊他公子,轉念改口,「趙兄,我只想明哲保身,小劍是無辜的。」言下之意,她並不在乎誰傳了消息給宮裡,梅千燈疏遠趙墨染僅僅是因為,楚荀懷疑是趙墨染。放眼看去,能護小劍的人只有楚荀,她便順著楚荀,唯楚荀獨尊。


  從一開始梅千燈接旨進宮,她就把現實認得很清楚,無論遇見什麼人,她唯一支持和仰仗的人就是楚荀,她不用多想,只需磐石不移。說她是忠心,是死心眼,也是一種另類的智慧。


  「好,好,好。」趙墨染連說了三聲好,扭頭離開。恰好,天空下起一陣小雪,映襯得趙家公子的背影分外孤獨。


  梅千燈目送他走遠,轉身回了明覺殿。明覺殿門口站著個人,梅千燈走進一看,是裹得跟熊一樣的楚荀。穿了棉襖,又披了大氅,還圍了一根白色狐狸毛的圍脖。縱使如此,楚荀的噴嚏依舊沒完沒了,大半張臉都埋在手帕里,就看到一雙眼淚婆娑的紅眼睛。


  「太子你都這副樣子了,幹嘛還出來。」梅千燈在他三步開外停下腳步,略有些嫌棄。


  「馬車備好了,這就出發去皇姐那兒。」


  梅千燈「哦」了一聲,進屋把小劍抱出來,還沒上馬車就聽見車內一陣擤鼻涕的聲音。她趕緊撩開車帘子:「太子,長公主沒喊你。」


  「怎麼,沒喊就不能去了?本太子想去看望皇姐,不成么?」


  「可你病成這樣……」


  「我樂意!」他打斷梅千燈的話,其實楚荀是放心不下梅千燈,因為他知道長公主喊梅千燈去公主府是為了什麼事兒。


  可梅千燈顯然沒體會到太子殿下的苦心,硬是要說完那句話:「萬一傳染給小劍該怎麼辦。」


  楚荀眯眼望向小劍,小劍現在說話利索了些,往楚荀那兒撲向前半個身子:「大大好,大大帥,大大抱抱。」


  某人得意,卻並沒有要抱娃兒的意思,只嘴上誇了句:「嗯,小劍真乖。」


  公主府上。


  楚茵坐在主位,她讓太子弟弟上她旁邊坐,楚荀搖頭,粘著梅千燈。


  梅千燈帶著小劍向長公主先行一禮,后左右打量。


  「他在房中休息,你嫂嫂的葯挺靈,只是使人容易嗜睡。」


  梅千燈點頭。謝芸的醫術自然妙手回春,南百城的舊疾不出一年便能有奇效,只不過傷得時間太久,需慢慢調養。謝芸看病治得差不多了,留了藥方,前些日子已經和梅家大公子回了梅子洲頭。僅需定期回來複檢即可。


  楚茵高冷漂亮的眼睛打量梅千燈懷裡的孩子,小劍不怕生人,烏溜溜的眼睛也注視著長公主。按著長公主的歲數和性別,比在場其他兩人都散發更濃郁的母愛的光輝,小劍有些看呆了。


  「這孩子倒是可愛。」楚茵招招手,示意梅千燈將小劍抱過去給她仔細看看。


  梅千燈直接把小劍放下來,那熊孩子向來是個自然熟,撒丫子就往長公主跟前跑過去。兩歲的孩子,跑起來帶著些外八字,帶著些步履蹣跚,也就是那小小的模樣,最是惹人喜愛。


  難得見到冷若冰霜的長公主展顏歡笑。她把撲過來的小劍抱起來,小劍便成了第一個坐過長公主大腿的小孩,這個梗在小劍長大以後,他自己拿來跟別人吹噓了好久。那是后話。


  楚茵逗了會兒小劍,才抬頭跟梅千燈說:「今日叫你把孩子帶來,是想同你商量件事情。」


  梅千燈靜靜站在那兒,好似波瀾不驚。可誰也不知道她內心到底是不是慌張不安,是不是波濤洶湧。楚荀就站在她旁邊,偷偷斜睨了梅千燈一眼,他內心極其忐忑,抱緊手爐,止不住打了個響亮的噴嚏:「阿嚏——」


  氣氛變得詭異。


  「你也知道,這些年本宮不曾生育。」長公主換了稱謂,可見態度有多認真嚴肅。這稱謂隱含著的還有一種帝王家的不可抗拒。「正巧這孩子無父無母,寄養在宮中又十分不妥,本宮想要收養他,予他一塊庇護之地,也以慰本宮無子之遺憾,千燈你覺得如何?」


  從客觀上來看,這無疑是小劍最好的歸處。只有長公主肯不肯,沒有其他人拒絕的份兒。小劍身份特殊,養在宮中不是長久之計,就算楚荀同意,皇上和文武百官也不會同意。以後要是跟梅千燈出宮,梅千燈自知一個人護不了他周全。又若是交還給莫念遠,那還沒有梅千燈自己養靠譜。這舅舅實在太弱,又有些痞氣,准帶壞小劍。


  而長公主身份尊貴,以後楚荀登基,長公主能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跟著長公主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別人八輩子也修不來的福氣,突然降臨到小劍的頭上。梅千燈委實沒有拒絕的理由。


  可梅千燈還是問她:「長公主為何突然想收養小劍?」


  「你嫂子說,就算百城的傷治好了,我們也不大可能有孩子。這些年兜兜轉轉,錯過了太多,本宮只是想給百城和自己一個完整的家。如何,你可願意成全本宮?」


  梅千燈抿嘴,眼底有寒霜。


  楚荀緊張的都屏住了呼吸,生怕梅千燈那莽夫說出忤逆他大姐的話。此事楚荀是求了好久才求得楚茵同意收養小劍,楚茵亦是看在謝芸治好南百城的份上答應下來。若是最後梅千燈回答不願意,該如何收場。


  「長公主處自然是小劍最好的歸宿,只不過……」梅千燈如往常那般平淡開口。


  楚荀心眼跳到了嗓子口,這莽夫!還有什麼只不過!


  「只不過小劍並非孤兒,我代為照顧小劍些時日,他還有個親叔叔,得問問那人的意思,畢竟是親人。」


  長公主當然是個禮數周全的至尊貴族,聽罷,立即派人去把莫念遠找來。才開口說到小劍可愛,莫念遠立即介面:「小人家真是祖墳冒青煙,既然長公主喜歡,這孩子您就拿去玩吧,哪天玩膩了再還給小人家裡便好。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這是親叔叔啊!


  長公主復看向梅千燈:「如此,小劍從今日起就在公主府住下了,岳小劍這個名字只當是乳名,他以後叫楚希言,希言自然。」


  【小劇蛋】


  深夜,太子鼻子里塞著兩坨棉花,又到了長公主府。


  楚荀:「今次多謝皇姐了!」


  楚茵在打磨指甲,高冷的姿態,輕輕吹了口氣:「不必謝我,各取所需罷了。可若是梅千燈猜出來是你主意,你要怎麼辦?梅千燈那性子,面上平平淡淡,內地里最是死心眼。」


  楚荀露出少年人少有的頹廢:「現在她既然同意了把小劍給你,也沒有說破這事兒,我又何必自尋煩惱,不想了,不想了。」後面還有更多讓他頭疼又想不出辦法的麻煩事兒呢。他僅僅是想要保護好梅千燈,小劍跟她越親近,以後對她越是不利,明明是為了她好,卻好像做了虧心事。


  「不如你跟她好好說清楚,梅千燈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楚荀搖頭,「越說,大概越說不清。」這裡頭牽涉太多,從小劍到岳家,從岳家到如姑寺,從如姑寺到千絲萬縷,一步錯就是步步錯,楚荀不敢亂走步子。卻也是關心則亂,倒不見得是最好的選擇。


  長公主注視自家弟弟,憑心而論,她從沒見過自負的太子對誰這麼上心過。心裡雖然十分奇怪,可她不是八卦的性子,揮揮手:「那你趕緊走吧,別把風寒留這兒,百城身子骨弱。」


  「……皇姐,你收養了小劍讓他姓了楚,就算不問父皇同意不,南大人意思總要問一問?萬一人家南大人覺得這樣子是入贅,不同意,想讓小劍姓南呢?」


  「你站起來,出門左轉,趕緊滾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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