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電話那頭的吳慶東沉默地看著手機,此時此刻,他感到與電話那端的女人一下子疏遠了,似乎連日來他們從來沒有密切聯繫過,她在把他推向一個遙遠的位置。
這時手機響了,是林暉,他連忙接起來,「林暉,正好,上次的事,多謝了。」
「自家兄弟,客氣什麼。」
「最近太忙,改天請你吃飯。」
「得了,你什麼時候不忙?我不給你打電話,你會想起我?」
兩人在電話里打著哈哈湊趣。
吳慶東想了想,藉機問:「林叔最近身體還好吧?」
「好,他老人家精神著呢。慶東,那什麼,公司的事,我可幫不上忙,我爸也不讓我插手。」林暉提前打預防針。
「我還沒開口,你就急著撇清。」吳慶東笑。
「你知道我,我對做生意一直沒興趣,公司的事,真幫不了你。」
「明白。」
「唉,生命就是一次有去無回的旅程,沿途看看風景就好,何必搞那麼累?我有車開、有妹子陪就足夠,不像你,把自己累成狗,還美其名曰——過得充實。」電話那端林暉嗤笑一聲。
吳慶東笑笑,沒有反駁。
林暉繼續他的理論,「都說男人要有事業,其實什麼是事業?做事業的目的又是什麼?到頭來還不是要兌現成物質享受?總在追求物質的路上,又不盡其用,其實是在浪費寶貴生命。」
吳慶東沒有吭聲,手裡沒閑著,按了免提,輕輕滑動手機屏幕,不自覺又打開那份資料。
「對了,那天開白車那哥們兒,你給引見引見,技術不錯,有機會一起練練。」
「什麼白車,哦,她啊……」吳慶東反應過來,林暉指的是寧俐。看來林暉找他是意不在酒。
「她對飆車沒興趣。」吳慶東冷淡地說。
「沒興趣?」林暉不信。
「她那天就是臨時幫我個忙。」吳慶東不想過多解釋。
林暉聽出來,有點失望,又想起來,「慶東,你那輛蝰蛇借我玩玩唄。」
「行啊,有空開走吧,就在車庫。」
林暉停頓一下,「反正你也不玩了,放在車庫也是積灰,賣給我吧。」
「你還真貪心,想都別想。」吳慶東笑著,直接掛了電話。
這時秘書把明日的行程發到他手機上,他仔細看了一遍,想起董事會的事又是一陣頭疼。看完行程,他沖完澡回到書房,把寧俐那份資料傳輸列印成紙質。
他按了按太陽穴,拿起那疊紙,循著時間軸,化繁為簡,又一次逐一查看。
資料是從寧俐初中開始,她上的是市重點,學習成績一直很好,特別是數學,畢業后她被保送上了本部高中。高中時期,在父母病逝后,寧俐基本與親戚沒有往來,社會關係趨於簡單。考上大學后,她學習非常刻苦,熱衷於考證,並利用課餘翻稿。大一時她就開始接觸投資,最初是進入股市,大三開始買賣與出租房產,她的投資經歷一直延續到現在。
她以前基本沒有朋友圈子,大學里經常獨來獨往,畢業后,即使有過兩段短暫的工作經歷,身邊也沒有關係密切的同事,平常接觸比較多的,除了房屋中介、租戶就是證券公司的投資顧問,再有……就是心理醫生。
寧俐從宏程翻譯公司辭職后曾經看過三個月心理醫生,接著她去國外遊歷了一年,去過很多國家,回國后辦理了美國的投資移民,手續走了幾個月,又被她終止了,然後她去古玩城開店至今。
吳慶東很難說清自己現在的心理,其實第一次看完資料后他就有了某種認定,他內心不想承認,他一遍遍反覆查看資料,其實是想推翻這種認定。
他決定從寧俐接觸比較多的人入手,看看有沒有新發現,他給秘書打電話,要求他修改明日的行程。
第二天上午,吳慶東開完早晨的例會,來到位於新樂路的天基證券,找到了投資部的洪文莉。這個人是寧俐當年的投資顧問,如今已升為部門經理,三十多歲模樣,一頭齊耳短髮,看上去很乾練。
洪文莉一見到吳慶東,就露出職業笑容,馬上把他當做潛在客戶,熱情地把他迎到接待室。
兩人坐定后,一番攀談,吳慶東先是問了問最近新股發行的情況,然後就開門見山,「我是龍先生介紹來的。」
洪文莉愣了一下,當即明白他的來意,「您是想問寧俐的情況?沒問題。」
吳慶東不禁佩服龍石,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麼辦法說服洪文莉,令她如此痛快地透露客戶資料。
洪文莉很上路,對寧俐的事情毫無保留,和盤托出,「寧俐來開戶時給人印象很深,她很謹慎,問了很多問題,開始我沒太注意她,她當時賬戶里錢比較少,也就幾千塊,這種小散戶基本就是墊背賠錢的。那陣子我們經常舉辦投資講座,她開始來得很勤,聽得很認真,問的問題也多,不過幾次后,她就拿一隻股票問我們老師後期怎麼數浪,她說老師的方法只能推導過去,未來走勢根本不可能知道,弄得我們老師挺尷尬,後來她就沒再來聽講座了。」
「再後來她的交易額越來越大,其實她每年的交易頻率並不高,但是數額比較大,現在她是我們網點的大戶,為留住她,我們已經把傭金降到全公司最低。」洪文莉繼續說。
「她有沒有虧過錢?08年情況怎樣?」吳慶東好奇。
「她後期幾乎沒虧過,08年她雖然沒有賣在年前的最高點,可也在年初及時退出了,當時真是泥沙俱下……不得不說,她出手比較准,當然運氣也不錯,屬於極少數在股市裡賺到錢的人。我們這裡幾個投資師曾經研究過她的交易,極少落空,簡直不可思議。」
吳慶東點點頭,看來寧俐的確是投資高手,資料顯示,08年中,寧俐又轉投房市,入手了一套小戶型,當時正值a市房地產的價格低谷,隨後一路漲到瘋狂。
「有人天生有盤感,羨慕不來,我08年被套住,去年趁高點賣出才勉強持平。」洪文莉自嘲。
「洪小姐與她交情怎麼樣?」吳慶東換了一個話題。
「我們其實沒有什麼私交,剛認識時,我曾給她推薦過股票,她也問過我一些炒股的基本問題,後來她就不問我了。曾經有私募通過我找她入伙,不過她拒絕了。感覺她這個人比較獨,做事不喜歡被束縛。大戶群里的人對自己的交易都諱莫高深,但是在群里也會相互聊聊天,開開玩笑什麼的,她幾乎不發言,一直很低調。」
「除了會炒股,她還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給你留下印象?」
「要說有……很多人迷信技術,她更關注新聞與大勢,有賺就行,不貪。」洪文莉三句話不離本行。
看來是問不出什麼了,吳慶東有些失望,此行除了進一步了解到寧俐學習能力比較強,還有她的投資風格,似乎得不到其他更有價值的東西。
告別洪文莉,吳慶東又來到一家心理診所,這家診所位置很不起眼,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地址,他恐怕很難找到這個地方。整座大廈比較老舊,不高,只有十層,門口掛的診所招牌卻很顯眼,在一堆招牌中格外突出。
來到樓上,診所僅佔據了第六層的一個小門臉,上書「欣欣心理諮詢」,外面走廊狹窄又昏暗,牆壁上刷的半截綠漆已經斑駁不堪,露出點點灰白的底色,診所門口的長椅上僅坐了兩個人在等候,看來生意並不是很好。
吳慶東也坐下來,一邊耐心等候,一邊打開手機郵箱查看郵件。待他處理完所有郵件,他無聊地四處打量,想象當年寧俐等在這裡的情形,想象她當時的心情。
輪到他時,他走進診所,對比外面,裡面雖然也小,卻煥然一新,看樣子是新裝修過,傢具陳設是原木色的,牆壁上貼著淡藍色的條紋壁紙。
寧俐的心理醫生名叫黃欣,看上去比較年輕,看不出年紀。
吳慶東說明來意,黃欣並沒有表示詫異,只微笑著溫聲道:「寧俐是我的第一位客人,那時我剛開診所,她付給我雙倍診金,要求我不要發表什麼專業看法,只是聽她訴說就好。」
吳慶東注意到,黃欣說的是「客人」,不是「病人」。他追問:「那她主要說些什麼?」
「抱歉,這我不能告訴你。」黃欣語調依舊很溫和。
吳慶東點頭表示了解,看來龍石並沒有撬開她的嘴。他換了一種問法,「黃醫生,她看了三個月,你覺得有效果嗎?」
「她自認有效果吧。」黃欣笑道。
吳慶東看著黃欣,看著這間小小診室,難以置信當年寧俐曾在這裡滔滔不絕,還是面對一個陌生人,對比她平日為人,簡直無法想象。
「我有個問題想請教黃醫生,如果,我是說如果,從你專業角度講,一個人相對封閉自己,如果突破她的心理防線,會出現什麼結果?」
「這很難說,有人能夠平淡接受,也有人會歇斯底里。」
「那麼寧俐呢,她會是什麼反應,你能不能評估一下?」
黃欣反應過來,笑了,「吳先生,你這是曲線救國。好吧,當時我對寧俐最大的觀感,是她對自己要求很高。」
「她的確對自己要求很高,比較在意細節。」吳慶東贊同,想到寧俐開車時不接電話不打電話,還有那把釣魚椅……
「對,當時她有強迫症,但不嚴重。」
「強迫症?」
「簡單地說,就是做事非常講究某種規則或秩序,如果不做到就會感到不安,比如反覆檢查門鎖,反覆洗手,物品需要擺放在一定位置等等。」黃欣解釋。
「原來如此。」吳慶東點頭。
「現在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以我當時對她的印象,如果突破她的心防,會有些冒險,她表面上應該不會有太激烈的反應,但是可能會招致她內心極度反感或抵觸。」黃欣繼續說。
吳慶東陷入沉默。
黃欣見狀又補充,「內心堅強的人會對言語傷害,或者他們認定的言語傷害有自己一套方法來化解或抵禦,所以也不用太擔心。」
「黃醫生,是這樣,我不想破壞與她的關係,但是保持現狀,我與她之間的隔膜恐怕永遠破解不了,關係始終不能更近一步。」
「看來你很看重與她的關係,哦,對不起,我不該過問你的私事。」黃欣抱歉地說。
吳慶東看著黃欣的眼睛,肯定地回答:「不用說對不起,黃醫生,你說得很對,我很看重與她的關係。」他站起身告辭,「謝謝你,再見。」
「等一下……」黃欣猶豫片刻,「其實寧俐和我聊了三個月,也沒聊什麼,就是些生活上的瑣事,比如她去超市買了什麼,在哪裡遇到什麼人之類的,都是些很瑣碎的事情,相互之間也沒什麼關聯。」
吳慶東驚訝,「她沒有說些自己的私事,比如父母家人?」
「沒有。一般人心理出了問題,有的是封閉自己,有的是圍繞相關事件傾訴、發泄,她相對溫和,或者說她懂得自我紓解,並不需要旁人幫助。她的意志力與自控力都比較強,或者她自認比較強。」
吳慶東又一次沉默。
「吳先生,你問了這麼多,那麼我能問一下,你是她什麼人嗎?」
「我是她的一個朋友。」吳慶東回過神。
「她的朋友還真多。」
「哦?」吳慶東來了興趣,「還有人找過你?」
「對,還有兩個人找我問過寧俐,一個身材比較胖,姓龍。」
吳慶東點頭,那是他雇的偵探龍石。
「另一位先生比龍先生來的要早,姓鄭。」
吳慶東皺眉,那人應該是鄭桐。他再一次與黃欣道別,走到門口,突然又想到什麼,他轉過身,「黃醫生,你對孤兒心態怎麼看?」
黃欣一愣,剛要說些什麼,吳慶東笑了笑,已打開房門,「謝謝你,黃醫生,再見。」
進電梯之前,吳慶東又回頭看了一眼那間小小診所,很顯然,黃欣只是一個聽眾,根本沒有走進寧俐的內心。
吳慶東來到地下停車場,看了看手錶,中午他約了張連成吃飯,時間還早,他慢悠悠地把車開到地面,恍然發現,天基證券與這家心理診所的距離是這樣近,本來他還在疑惑寧俐如何找到這裡,看來她是偶然發現的,他想象著某一天寧俐也是這樣駕著車,去天基證券辦完事,漫無目的地行駛在路上,然後就看到這家診所的招牌,然後就上樓去找一個聽眾——不需要給她回應的聽眾……
她沒有朋友,沒有娛樂,生活中只有學習、賺錢,只有枯燥、乏味與無盡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