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陳嫣來到古玩城的停車場,上車拿出手機打電話,連續打了幾次都被拒接,後來再打,對方索性關機了。
陳嫣凝神看向窗外,過了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又撥了另一個電話,只片刻那邊就接了,陳嫣聲音冰冷,「吳慶南,在哪兒呢,你不是要和我爸吃飯,晚上過來吧。」
那邊語調平淡,「想通了?想通了就好,再怎麼說,我都是你合法丈夫,你再惦記他也沒用,看他領你情嘛……」
陳嫣狠狠摁斷手機,扔在副座上,她點了一支煙,猛吸了幾口,臉上已沒了在古玩城時的輕鬆表情。
富華酒店最大的包間里是一片狼藉,飯桌上除了殘羹冷炙就是滿煙缸的煙頭,窗戶大開,慢慢散去一屋濁氣,幾張餐桌前稀稀落落坐了七八個面帶疲憊的人,空出的座位是今天的主賓——幾個證監局的人,剛才席間任大家如何煙酒攻勢、旁敲側擊,那幾人的說辭完全一致,只說現在申請上市要嚴格排隊,何時通過完全不能確定。
鄭桐看著對面抱肩沉思的男人,「吳董,要不證監局這邊先放放,等董事會通過再說。」
吳慶東鬆開手臂,按了按太陽穴,抬起頭,眼裡是掩不住的倦意,「慶南那邊還有沒有其他辦法?」
鄭桐無言,這幾天他受吳慶東之託到處找吳慶南,把本市他幾個住處和常去的地方都找遍了,今天好不容易在錦繡園找到他,可惜他這個說客說了一籮筐,吳慶南還是沒有改變主意。剛才吳慶東把他叫到門外細問詳情,他說了過程卻實在想不出對策。
吳慶東收回目光,有些失望。只盯著眼前的酒杯出神。
平心而論,吳慶東作為慶揚集團董事長及第一大股東,在鄭桐眼裡是個很有見地與魄力的人,這次融資轉型搞新能源,吳慶東親自與技術部門連日開會,討論可行性,從市場調研到立項,已歷經一年,看得出他對此領域很有興趣,也很有信心。他的目光已不僅僅局限於本市,已轉向全國。
可惜董事會投票沒有通過,問題主要出在吳慶東的弟弟——吳慶南身上,吳慶南作為集團第二大股東,雖然比吳慶東還小五歲,此番行事卻頗為保守,比他哥更象老董事長吳世良,吳世良生前看重企業的家族性和完整性,一直反對上市融資,董事會的幾個老人和吳世良一樣是老腦筋,會上自然都站在吳慶南一邊,投了反對票。
吳慶東先後拜訪這幾位長輩,放低姿態做他們工作。好不容易說服一位重新考慮,另外兩位卻不鬆口,自己的親弟弟更是玩消失躲著他,怎不令他失望惱火?
包間里眾人開始各抒己見,吳慶東重新打開手機,一時間鈴聲大作,他看了一眼號碼,接通了,壓低聲音,「什麼事……可以,那家菜還不錯,嗯……還有什麼事……」
包間里的討論聲慢慢低下來,吳慶東簡單說了幾句就掛了電話,眾人臉上沒有反應,心下瞭然,電話里應該是女人,大家見怪不怪地提高聲量繼續討論。
吳慶東三十五歲還未成家,私生活很低調,好像有過幾個女朋友,大家對她們的印象僅是年輕漂亮,但記不住臉,更記不住名字。這方面鄭桐自認了解多一些。
當年老董事長在世時擔心子嗣問題,吳慶東為解父憂甚至動過代孕的念頭,並問過鄭桐意見,最後因為操作麻煩又有風險而作罷,顯而易見,公司轉型階段,吳慶東不想在女人身上浪費過多時間,即使工作中,他的近身手下從智囊到秘書一律是男性。
所以鄭桐不認為吳慶東對女人是花心或冷漠,而是一沒時間,二對愛無能,而吳慶南比他哥強不了多少,雖然已婚,婚後卻一直沒有生育,夫妻關係岌岌可危。
他有點同情吳氏兄弟,任你身家上億,儀錶堂堂又如何?既無紅顏知己,又無持家糟妻,人生豈不少了很多樂趣?面對擁有巨大財富的吳氏兄弟,他內心維持著微妙的平衡。
因為他心裡有一個堪比紅顏的女人……他終於又見到她……事業上他已邁上一個台階,如今往日情潮再起,平穩無波的生活正掀起一縷誘人漣漪,人生任何體驗他都不想錯過……
「董事會的事再說,後續工作不能停,這些日子大家盯緊點,劉總,你繼續盯著證監局,有任何變化及時報告,周工,你看看研發那塊還有什麼需要,有需要直接找財務,老盧,你叫市場部準備準備,過兩天跟我去j市再取取經。」吳慶東簡明扼要地布置任務,說完率先站起來。
鄭桐收回思緒。和大家一起站起來,正準備離開,見吳慶東又坐下了,對他使個眼色,鄭桐會意,等其他人走出去就重新坐下,並叫服務員進來收拾餐桌,送來茶水,兩人都換了個放鬆的姿勢,又各自點上煙,吳慶東吸了幾口,把目光轉向他,「你跟我說實話,慶南到底什麼意思?」
「他根本不想融資。」鄭桐只能這樣回答,再深了,他不願想,更不敢想。
「剛三十齣頭,心態卻像個老人家?」吳慶東不信地笑笑。
他不願把兄弟間的矛盾過多地暴露在外人面前,除了鄭桐。作為法律顧問,鄭桐跟慶揚集團合作幾年了,又是吳慶南的校友,他兄弟倆的事沒什麼好藏著掖著的。
「也許他是為了尊重老董事長的遺願吧。」鄭桐避重就輕。他實在不想捲入這兩兄弟的紛爭。
「真是這樣,就是短視,錢要賺,家業要傳承,實業也要發展,人這一輩子,不能只做守財奴。」吳慶東彈彈煙灰,站起身走到窗前,鬆了松領帶,「市場就這麼大,現在不抓緊進入,到時只能望洋興嘆。」
鄭桐沉默地看著他,慢慢吐出一個煙圈。
「你幫我再勸勸他。如果沒用,幫我約時間,我找他談。這小子現在是連我電話都不接了。」
「好吧。」
「對了,今天打擾你聚會了。」吳慶東轉過身,夾著煙的手隨意揮了一下。
「沒事,就是老同學隨便聚聚。」鄭桐心道,其實聚會的目的已經達到。
寧俐還是找時間來到古家,古家在二環邊上一個小區,當年拆遷,古軍爺爺的兩間平房換成了這裡一套小三居,幾年前他去世后,現在只有古軍與他父母住在這裡。其實寧俐家也在這片小區,與古家只隔兩棟樓,但是她在城裡住得少,大部分時間都住在郊外,即使回來住,也很少去古家。
古軍爺爺和寧俐姥爺是發小,古軍爸爸谷建強和寧俐媽媽是青梅竹馬,兩位老人當年特別希望兩家能結秦晉之好,可惜寧俐姥爺去世后,寧俐媽媽對一個南方男人一見傾心,後來結婚生下寧俐,可是古寧兩家一直沒有斷了來往,不過到了寧俐和古軍這一輩,兩個孩子的關係是不咸不淡。
古軍從小成績不好,經常和人打架,高中就輟學帶著一幫哥們做生意,從賣服裝到開快餐店,再到修車、倒騰玉器和古傢具,買賣做得很雜。
寧俐有段時間被他身上的男人氣所吸引,那時她偶然看到電視里重播的一部老電視劇,叫《烏龍山剿匪記》,古軍模樣性格和劇里人物鑽山豹有點象,但是看過小說,她發現書里描寫更加深入,書里的鑽山豹除去對女人有情有義,那種自負自憐的情緒,比直白的男人氣更令她心動,古軍的氣質與他相去甚遠。
後來上了大學,少女情懷漸漸遠去,鑽山豹的那些情義和情緒於她已漸漸沒有意義,對古軍她更是完全沒了感覺。
古家一向對她很好,當年父母的喪事還是古建強一手操辦,她在古玩城開店也是古軍幫她找的店面和進貨渠道,他自己進貨時遇到適合她店鋪的還會捎給她,如今她把古軍當成哥哥,是親人,奇怪的是,古軍從小對她並無特別,近幾年卻和她越走越近,等到她終於琢磨出味來,他們之間已變成眼下這樣不尷不尬的關係。
古建強夫婦一早知道她要來,已經做好一桌菜,四人圍坐在餐桌前,席間古軍不時地為寧俐夾菜,古建強夫婦互相看了一眼,扯起話頭,聊些家常,兩個年輕人都只是隨聲附和,之間卻沒有什麼話題,古建強看看自家兒子,又看向寧俐,寧俐模樣酷似她媽媽,性格卻有點像他一直琢磨不透的那個南方小白臉。他一直介懷寧俐媽媽當年的選擇,沒想到自己兒子又喜歡上她的女兒。他對兒子的眼光還算滿意,寧俐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可她給人的感覺總是不踏實,就像……飄著?
吃完晚飯,古軍送寧俐回家,兩人默默走在小區的甬道上。
「車漆補好了,有空開走吧。」古軍開口道。
「好。」
「寧叔那車雖然好,但年頭還是太長了,我換了一些零件,你開著有任何問題,馬上給我打電話。」
「好。」
「郊外還是少去,你一女的,住那麼偏,小心被賊盯上。」
「哪來那麼多賊,小區里只有保安二十四小時盯著。」寧俐覺得他的擔心有些多餘。
古軍猶豫了一下,「你也老大不小了,看上合適的就結婚吧,再大可就沒人要了。」他說著話,無聲地笑了笑。
「哪有合適的,而且,人為什麼非得結婚?」寧俐不喜歡他故作老成的口吻,淡淡地說。
古軍頓了頓,接下來的話有一絲不耐煩,「哪有那麼多為什麼?你就是想得太多。」
寧俐看他一眼,不說話了,兩人悶聲又走了一段路。來到寧俐家的單元門口。
「你心裡要是沒別人,要不就和我試試?」古軍突兀的話語響徹在寧俐耳畔。
寧俐怔住,她沒想到他會突然捅破窗戶紙,她轉頭看他,天色漸暗,看不清他臉上神情,他似乎沒想馬上得到她回應,也不看她,轉身徑自回去了。
寧俐看著他的高大背影,看著他兩手插在褲袋裡,步子邁得不急不緩,她咬了一下嘴唇,慢慢轉身上樓。
打開房門,這裡格局和古家不一樣,當年拆遷換來的三居室被她賣出置換成這個小一居,主要是為存放老房子的傢具,房間很乾凈,小時工每周如約來打掃一次。寧俐簡單洗漱后躺在兒時的單人床上,看向旁邊五斗櫥上的照片,照片上年邁的姥姥姥爺、年輕的父母和年幼的自己正在向她微笑。
寧俐父母教師出身,在她眼中,父親兢兢業業幹了一輩子,自負才情,卻一直不得志,記得他病重住院時有年輕同事來看望,父親把記錄了多年教學經驗的筆記本鄭重地交給他,並說,有些事總是需要人去做。那時寧俐才知道自己一直誤解了父親。
母親告訴過她,當年生她,父親見是女孩,很是遺憾,可還是給她起了「寧俐」這個稍顯鋒芒的名字,「寧俐」,既是「伶俐」,也是「凌厲」。
後來父親病榻上叮囑她,女子不用讀那麼多書,修身養性,找一個真心對你的男人就好。
可是……
「我對不起你媽,更對不起自己。」寧俐至今難忘父親臨終時悔恨的眼神。
父親去世后,母親鬱鬱寡歡,沒多久也生病去世。對於父母之間的關係,寧俐認為母親性格開朗,做事麻利,家裡家外都任勞任怨,而父親對母親卻一直不冷不熱,是父親虧欠母親太多。她曾經對何瑞珍自嘲,真希望自己父母象何瑞珍父母那樣摔鍋摔碗地打架,也好過這樣溫水煮青蛙般煎熬。
那時寧俐對父親臨終說的話沒有任何感覺,如今面對古軍才真正明白其中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