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番外
第115章
重雲殿外,細雨斜飛,廊下青苔翠色深濃,牆角一片斑駁。
濕潤的空氣裏散著濃厚的藥味,宮人們來來往往,沉肅少?言,見到殿外站著的玄袍少?年,紛紛停下,頓首福身:“五殿下。”
少?年約莫十五六歲,氣度尊崇,神色冷淡。
天生一雙含情的桃花眼,卻不見風流意味,隻滿是陰鬱漠然。
他垂眸看著宮女手中拖著的藥碗,“這是母妃的藥?”
宮女道:“是。”
“誰熬的藥?”
排在末尾的一位小宮女怯怯站出來,“回殿下,是奴婢。”
少?年的目光移到她身上,無形的帶著沉沉威壓,小宮女被他瞧的有些害怕,緊張的手心細密的出了汗,片刻後才聽見他冷淡的聲音:“進去吧。”
宮人們如獲大赦,低頭魚貫而入,小宮女走在最後,鬼使神差的大著膽子抬頭看了一眼,五殿下垂著眼睛站在雨中,身上籠著層水汽。
諸皇子中,五殿下生的最好,清貴俊美,有如畫中人,尤其那雙桃花眼,看誰都像是含著情,極為溫和。宮中年輕的女孩們,都常常躲在暗處,就為看殿下一眼。
不過這是先前,如今宮人們都有些害怕他。隻因殿下生母靜妃娘娘近年身體每況愈下,始終纏綿病榻,之前替娘娘看病的是田太醫,看了好幾年也沒見娘娘轉好。後來有人暗中說,田太醫是皇後娘娘的人,在靜妃娘娘的藥中添了別的東西,轉了藥性,長年累月的已經徹底藥壞了靜妃娘娘的身子。
流傳紛傳,可誰也沒有證據。
即便有,又能怎樣?後宮的事陛下是不管的,皇後隻手遮天,處置了幾個?亂說話的宮人,該如何還是如何。
靜妃娘娘的病依舊是田太醫照看,這病也依舊久不見好。
直到田太醫死在下值的路上。
五殿下去求皇後娘娘,換了新的太醫來。藥方開出來,殿下都要細細看過,藥材也是殿下親自去取,殿下衣不解帶的守在靜妃娘娘身邊,親自照料久病的母妃。
宮中都說,五殿下是孝子。
宮中也說,田太醫就是死在五殿下手裏。
可這事也沒有證據,隻是說的人多了,宮人再看五殿下時,便總覺得他並不是看上去那樣溫和。
半炷香後,周太醫躬身從重雲殿出來,到少?年身邊垂首道:“五殿下。”
趙珩還之以禮,“周太醫,母妃今日如何?”
周太醫沉默了會,他就已經明?白,錦袍下的手緊握成拳,麵上卻依舊聲色不動,太醫又道:“靜妃娘娘氣血兩?虛,還需從太醫院找些溫補的藥材來補補身子,隻是珍藥難尋,恐怕還得請皇後娘娘旨意。”
這就是不太可能的事情,靜妃育有兩?子,皇後巴不得她早逝,哪還會拿那些珍貴的藥材來給她續命。
趙珩默然片刻,謝過太醫後就轉身出去。
他剛要邁出宮門,便聽一道細柔柔的聲音:“哥哥。”他回過頭,見玉川躲在偏殿後邊,怯怯的看著他。
“下雨了,別淋了雨。”他走過去,摸摸玉川的頭,溫聲道:“回殿裏待著,延弟呢?”
“延弟睡著了,我看著他睡下的。”玉川小聲說著,拉著他的衣袖眼巴巴的問:“母妃怎麽樣了?”
趙珩手上一頓,眼裏浮起?笑意:“母妃快好了。”
“真?的?”玉川不過七歲,自然是哥哥說什麽她信什麽,聞言便是一喜。
“嗯。快回去吧。”
玉川高興的點了頭,轉身小跑著回去,半道上又想起?嬤嬤的教導,何時都不可失了公主風儀。她又慌忙停下,慢慢的走回去。
趙珩見她回殿,才轉身走出宮門。
在宮道上,遠遠瞧見一位宮裝女子,右手執傘,左手拉著個?小孩,身後跟著數十宮人。
是太子新娶的陸側妃,永寧侯府長女,大婚時他遠遠見過一回。
趙珩走上前去,行禮道:“嫂嫂。”
陸側妃福身道:“五殿下。”
她看看趙珩身上水汽,忙叫宮人取了傘來,“下著雨,殿下怎麽不撐傘?”
“走的急,倒是忘了。”趙珩說著,忽然感覺一道直勾勾的目光落他身上。低頭見是陸側妃身邊的小孩,錦衣玉冠,唇紅齒白,生的極為漂亮。仰著臉,一雙眼睛正滴溜溜的盯著他。
剛剛宮道上,遠遠看著,這小孩就蹦蹦跳跳的,側妃險些拉不住他。
“這是我幼弟,陸之洹。”陸側妃對?他歉意一笑,又彎下腰,對?他輕聲說道:“你這樣盯著五殿下,不合規矩,你得給殿下行禮問安。”
陸之洹乖巧的哦了一聲,鬆開拉著姐姐的手,規規矩矩的拱手道:“永寧侯府陸之洹,給五殿下請安。”
趙珩笑了笑:“原來是小世子。”
“昂。”陸之洹還是仰著臉看他,嬉皮笑臉的:“五殿下生的真?好看。”
陸側妃輕輕在他小腦袋敲了敲,趙珩輕笑了聲,永寧侯府的世子今年不過六歲,頑劣之名已經譽滿京城,陸側妃嫁進東宮當天,他找不到長姐,哭了半日,誰也不知道他想什麽主意混進了東宮,一路摸到側妃的寢殿。
被太子親手提溜了出來,送回永寧侯府,挨了永寧侯一頓好打?。
趙珩還是第一次見他。
陸之洹接過宮人手中的傘,顛顛的捧到他麵前,乖巧中帶著討好:“殿下,給。”
太子是皇後所出,這兩?個?人趙珩都很厭惡,如今更是仇深似海。他本應離東宮的人都遠遠的,可是小世子生的討喜,天真?無邪,讓人心情跟著明?朗了些。
趙珩伸手接過,“多謝。”
陸之洹又蹦蹦跳跳的回到側妃身邊。
陸側妃是帶著世子進宮,是皇後想見見世子。
雖說此時已算是一家人,但?也是皇後有意拉攏永寧侯府。世子雖非皇族,但?真?要論起?來,身份比他這不受寵的皇子要貴重的多。
趙珩要去太醫院,和去皇後宮中是一條道,三?人便一同前往。
陸之洹本來跟側妃同撐一傘,仗著臉皮厚,走著走著就混到了趙珩傘下。他還扭扭捏捏的問:“五殿下,這路有點滑,您能拉著我不?”
他才六歲,趙珩自然不會多想,剛準備拉起?他,陸側妃便上前來,致歉後硬是把他拖了回去。
趙珩聽見側妃在後麵低聲訓斥道:“你知道不知道羞?”
世子聲音稚嫩,卻理直氣壯:“那我第一次見這麽好看的男……”
側妃捂住他的嘴。他接下來的話都變成嗚嗚的聲音。
趙珩也沒有放在心上,隻當童言無忌。
月華門前的夾道上,趙珩便和她們分開,往東邊的太醫院去。
太醫院得了皇後授意,自然不肯把珍貴的藥材往外拿,一味搪塞著,請他去要皇後旨意。靜妃的身子已經是強弩之末,宮中是最勢力的地方,他們這樣不受寵的妃嬪和皇子,沒有人在意死活。
他貴為皇子,卻隻能將臉麵扔在地上,任人隨意踐踏。
饒是如此,他也換不回給母妃續命的藥材,也救不了母妃。
他從太醫院出來,站在宮道上,沉默良久,還是隻能往皇後宮裏去,去求那個?佛口蛇心的婦人,去給她跪下磕頭。
可是她滿心滿眼想看他母妃死。
這年他十五歲,文不成武不就,不得陛下喜愛,出身也不高貴。
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跪在皇後的初元殿前,皇後身邊的宮人出來告訴他,娘娘身體不適,見不了他。
才剛剛召見過陸側妃和世子,等到他來,就成了身體不適。趙珩沒有多說,隻是跪著,來往宮人的目光打?在他身上,他挺直腰背,一言不發的受著。
侯府的小世子躲在初元殿的廊柱後,探出頭,似懂非懂的看著他。
趙珩垂下眼睛。
很快聽見一陣腳步聲,小世子小跑到他麵前,伸著腦袋低聲問:“五殿下,您犯什麽錯了?”
他沉默著,沒有心思?答話,甚至因為此時的尊嚴掃地,對?皇後的恨意延伸到世子身上,心裏升起?厭煩。陸之洹見他不出聲,神色冷淡,有點手足無措,他撓撓頭,圍著趙珩繞了一圈。
趙珩沒見過他這麽沒有眼力見的人。
縱是年幼,可世家出身,這年紀也該知道規矩和分寸。
在他受辱的時候,他就直眉瞪眼的在他旁邊站著。
趙珩不理他,他自討沒趣,想想又跑回廊下,抱了把傘回來,似是想給他打?傘。恰好陸側妃尋出來,頗為尷尬的把他帶走。
臨走前,世子把傘擱在他麵前,又問他:“殿下,那您是有什麽想要的東西嗎?”
陸側妃捂住世子的嘴,強行把他帶出了皇後宮中。
靜妃最終沒熬過冬天。
其實趙珩心裏明?白,有沒有那些藥都一樣,隻是時日長短的問題。隻是母妃去後,他,玉川,趙延在宮中徹底無依無靠,過的也一日比一日艱難,連玉川生病,也沒有太醫肯來。
直到他十六歲,拜入孫將軍門下,進軍營,上戰場,刀山血海裏給他自己和弟妹掙條前路出來。
想來想去,這是唯一能走的通的路。
那年正月,永寧侯回京述職,趙珩跟著孫將軍一同去永寧侯府赴宴。將進正堂前,聽見裏麵傳來稚子的背書聲,孫將軍在堂前停住腳步,笑道:“咱們等等,想必陸侯又在教導世子。”
趙珩這才記起?,那個?挺煩人的小孩。
書背的磕磕絆絆:“子曰……曰君子不重則……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什麽什麽……”
陸侯厲聲道:“無什麽?”
“想不起?來了爹。”
“想不起?來你就跪著,什麽時候記起?什麽時候起?來,這點東西你背了多少?時日?蠢材!”
“那我前麵不是背了挺多的啦?”
眾人忍俊不禁,趙珩側身,看見堂前跪著的抓耳撓腮的小小身影,忍不住出聲道:“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
他說完,便見那小世子猛的一挺背,脆聲道:“對?!”
陸進明?抬頭,見是他來,忙起?身道:“五皇子殿下。”
世子也轉過身,一見來人眉間一喜,爬起?來有模有樣的行禮道:“謝殿下。”
陸進明?從他屁股踹了一腳,他沒站穩,往前跌了幾步,委屈的捂著屁股。眾人都被他的模樣逗笑,趙珩也忍不住勾起?唇角,陸進明?沒好氣對?他道:“外麵站著,把書背熟。”
他老實的應下,撿起?地上的書冊,規矩的給眾位長輩行過禮,晃晃悠悠的出了正堂。
趙珩回過頭,見他站到廊下,兩?手一撐,對?著書冊搖頭晃腦的念起?來。
陸進明?在裏間道:“離遠點。”
他腦袋一縮,往院中挪了幾步,念書的聲音也小了許多。
眾人入堂中議事,說起?南北邊境的隱患,趙珩雖是皇子,但?也是小輩,認真?聽了一回。一個?時辰後,陸進明?問起?京畿守備,他覺得有些悶,便獨自出去透氣。
剛出正堂,便見小世子蹲在院子裏,竟然還沒走。
隻是他也沒在讀書,蹲在地上摸小石子,手裏捏著不知從哪弄的彈弓。趙珩倚在廊柱旁,默不作?聲的看著他。
他捏著彈弓,用撿來的石子砸院中的花草,沒多久便被他打?趴下一片,毫無憐惜草木之心。他玩的高興,不成想再度出手時失了準頭,彈出去的石子砸到牆腳下的花盆,咣的一聲,花盆應聲而裂。
他嚇的彈弓掉在地上,猛一回頭便撞上趙珩似笑非笑的眼神,還沒來得及說話,陸進明?的聲音便從裏麵傳來,“什麽聲音?”
趙珩覺得好笑,本想看他怎麽求饒,他卻騰的站起?身,二話沒說,拔腿就跑。
一雙短腿跑的飛快,很快沒了身影。
趙珩不知怎麽想的,走過去撿起?他落下的彈弓。陸進明?已經從堂中走出來,沒見到逆子身影,便知道準是他幹的好事。
陸進明?長歎口氣,對?趙珩道:“讓殿下見笑了。”
趙珩道:“世子年幼,頑劣些也無妨。”
陸進明?走後,他從袖中掏出彈弓,木頭做的小玩意,倒是精巧,上頭還歪歪扭扭的刻著個?“洹”字。
趙珩搖頭失笑。
午飯時分,眾人一同前往宴廳。半道上,他看見陸之洹藏在石頭後麵,趙珩看過去時,他便揮了揮手。
趙珩自己也不知道哪來的閑心,尋了個?借口走過去,陸之洹端正的站著,朝他長長作?揖,“殿下。”而後抬起?頭,“彈弓能還給我不?”
趙珩輕挑眉,沒說話,他撓撓頭:“我看見您撿起?來了。”
趙珩漫不經心的回道:“還給陸侯了。”
陸之洹迅速垮下臉,垂頭喪氣道:“那算了,這是它跟我沒有緣分。”
陸之洹——陸在望先前不知道宮裏那些汙糟事,後來聽說宮裏靜妃娘娘歿了,又想起?那日五殿下跪在皇後宮中的沉默樣子,兩?件事擱一起?想,心裏便明?白大半。
此時見了趙珩,因靜妃逝去不久,她又曾撞見五殿下的悲痛模樣,自覺得慰問慰問,便道:“五殿下,靜妃娘娘的事……您節哀。”
趙珩不是自怨自艾的人,母妃已逝,他亦不會一直沉溺悲痛。安慰的話他聽了許多,但?此時從這個?六七歲的孩子口中說出,他頗覺意外。
世子這麽點年紀,能懂什麽?
“您別太難過,您這樣想,靜妃娘娘說不定是功德圓滿,去了天上或者另一個?快活的地方,繼續過好日子去了,娘娘如今未必比這一世過的差,生死自有天意,善惡因果也有定數。”她煞有其事的點頭,“真?的,您信我。”
趙珩倒是沒想到他能說出這話。沉默片刻問道:“你多大年紀?”
“我七歲啊。”
趙珩:“那是誰教你說的這些?”
“沒誰教我。”陸在望撓撓頭,見趙珩不太相信,又道:“就是我聰明?,悟性高唄。”
陸在望想了想,實誠道:“我就希望,我說的話,能讓殿下高興點。”
趙珩看著他,沒再說什麽。
這話說完,陸在望沒再耽擱,又行一禮:“我話說完了,請殿下移步宴廳,我就不叨擾殿下了。”說完便自顧自轉身走了。
他走後,趙珩才想起?袖中還揣著他的彈弓,他早過了玩這些的年紀,不知為何,一直留了下來。
那時他還未曾封王,一年後他便離開京城,這東西便和他許多舊物一起?留在宮中,連他自己也不記得了。
還是那一日張全在宮中翻出他少?時的舊物,這彈弓混在其中,格外的不著調,張全拿給他看時,他才隱約記起?。
陸在望小時候上房揭瓦的事情實在幹的太多了,也早就忘了。若非那上麵刻著她的名字,她多半得抵賴。
她六歲時第一次見趙珩,彼時趙珩也不過十五,再見麵已經過去將近十年,趙珩也從五殿下進為成王殿下,記不清也尋常。
隻是記憶翻出來,再細想想,便越來越清楚。趙珩便饒有興致的問她:“當時在宮道上,你為什麽要讓我拉著你走?”
陸在望茫然半晌,沒想出所以然來,鑽回寢殿苦思?冥想半日,總算一拍腦袋的記起?緣由。她美滋滋的跑出來,搶走趙珩正在批閱的奏章,“我想起?來這事了。”
趙珩挑眉道:“願聞其詳。”
“因為我當時覺得五殿下生的太好看了。”陸在望半點不害臊,坦然承認:“我想摸你手。”
若非元安看穿,她就得逞了。
趙珩失笑。
“當時沒摸到。”陸在望腆著臉蹭過去。
“現在讓我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