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96章

    謝存這日上值前,特意繞去永寧侯府,想問問陸在望可有回府。昨日侯府的人找到防衛司,他才知道陸在望丟了,老侯爺派人四處都找過,始終沒有下落,昨夜謝存走時,聽元嘉說若再無消息,老侯爺便打算進宮尋人了。


    說來也怪,這陛下召陸在望進宮,一扭頭聖旨回來了人沒回來。縱然陸在望近年來長進不少,瞧著很像個正經人了,但鑒於她前幾年的不著調,老侯爺頭一反應還是她又往哪裏瘋去。故而城中勾欄酒樓都派人尋過,竟毫無音訊。這便讓人十分憂心,故而今日一早,老侯爺便命人取了舊時朝服出來,沐浴更衣,要進宮找孫子去。


    這雨勢愈發大,謝存剛上侯府長街,便遠遠見陸老侯爺拄著拐杖陰沉著臉出來,叫人攙上馬車冒雨離府。


    女眷們站在門上麵麵相覷,簷下雨幕細密,謝存先去給沈氏見了禮,問道:“陸兄可有消息了?”


    沈氏麵上頗有茫然,還是元嘉把他拉到一旁低聲說:“今早有宮人來傳信,說是成王殿下把我弟弟扣下了,這會是在王府呢。”


    謝存心中一驚,“那老侯爺這會是要去王府嗎?”


    元嘉點點頭,也很想不通:“你總和洹兒在一塊,快跟我說說。他什麽時候又惹著成王殿下了?前幾日在鬆……”她險些說漏嘴,忙不迭把山字咽回去,急忙改口:“……前幾日洹兒還借了成王殿下的私宅呢,那會還是好端端的。”


    謝存心道這可不是得罪不得罪的事情,元嘉瞧他神色古怪,蹙眉問:“你還真知道?”


    “我也隻知一點。”謝存老實承認:“但我不敢說。”


    他怕元嘉再問,他兜不住,便扯開話題:“我去王府看看,你不要著急,有事我叫人告訴你。”元嘉剛想點頭,他想想又說道:“或者我帶你一起去。”


    元嘉抬眸看他,他一本正經:“倘若老侯爺要是動起手來,咱倆一起攔著,好歹別叫陸兄被打死。”


    謝存畢竟還沒跟元嘉正式定親,老侯爺教訓孫子,他一個外人攔著不大合適。謝存思考片刻,便去回稟沈氏,謝陸兩家要結親的事情已在世家中傳遍,謝存三不五時就要上侯府混個臉熟,比上值點卯還勤快。謝家早就準備派人上門過禮,隻是陸家近來事情多,老夫人又病著,便給耽擱了。


    他跟沈氏說完,便帶著元嘉一起去王府。元嘉一頭霧水,問了他一路,謝存隻含糊說道,去看看便知道了。


    元嘉心裏便十分忐忑。


    玉川一到王府便直奔存清院,王府眾人並不敢像攔趙延似的攔她,即便趙珩有令在先,但誰也不敢把慶徽公主扔在雨中不管不顧,公主嬌貴,又不是八皇子殿下那般耐摔打的,她非要進府,誰能攔?


    鄭勢一見來人便頭皮發麻,站在存清院門上硬著頭皮拱手道:“公主,殿下吩咐過,任何人不得擅入存清院。”


    玉川站在雨中,蹙眉道:“連我也是嗎?”


    鄭勢無奈道:“公主不要為難屬下。”


    玉川身側的宮人斥責道:“這雨下的這樣大,你敢把公主拒之門外?若是公主著了寒,你擔待得起嗎?”


    鄭勢道:“屬下送公主去別院小憩,想必殿下不久便要回來了。”


    玉川素來溫和,今日卻強勢起來,沒聽見似的直往院中去,鄭勢斷斷不敢碰她,隻能率眾跪在地上攔著,“公主三思。”


    玉川提著裙子依次繞過跪了一地的護衛,漠然道:“哥哥回來問罪,我必替你們擔著。”


    她走一步,鄭勢便攔一步,在雨中僵持起來。


    這時正堂的門從裏麵打開,陸在望聽見動靜出來,門外護衛立刻伸臂攔她,她道:“我又不出去,看看不行?”


    她抬眼便瞧見院中人,雨勢磅礴,沾濕了公主半麵衣裙,陸在望皺眉道:“鄭勢,你缺心眼嗎?公主要進來進來便是,你何必讓她在雨裏淋著?你們把這裏守成這樣,我還能跑?”


    玉川見她好端端的,便出聲道:“小侯爺,你還好嗎?”


    陸在望點點頭,“我沒事,公主怎麽來了?”


    玉川仍未回答,便有王府管事匆匆進院道:“公主,永寧侯府的老侯爺來了,這會在府門外候著呢。”


    陸在望神色一震,忙看向玉川,玉川衝她微微頷首,便轉身對管事說道:“老侯爺年事已高,怎麽叫敢他在門外等著,還不快請進來。”


    管事極為難的看著公主:“老侯爺說,是來尋世子的,這……殿下吩咐過……”


    玉川微怒道:“你當真糊塗,陸老侯爺為朝征戰一生,功高望重,就是陛下也極為尊敬,你敢將他拒之門外,不怕陛下治你不敬老臣之罪嗎?”她一麵說一麵看向鄭勢:“鄭護衛,陸老侯爺親自來府,您也不能放小侯爺出去相見嗎?”


    鄭勢依舊道:“公主恕罪。”


    玉川隻好先出門迎客,她一走,陸在望便跟著往外,可依舊被攔住,鄭勢看向陸在望,苦笑道:“小侯爺,今日我若放你走,我也不必跟著殿下了。”


    陸在望垂眸道:“你有你的分內之事,我也有我的。”說完又抬起眼睛,玩笑似的問道:“那你不如跟著我?他給你開多少月例,我給你加兩倍。”


    鄭勢沉默不語。


    陸在望也沒想到祖父會來,她和趙珩的事情若叫祖父知道,那就真是放到了台麵上,難以收場。可偏偏是祖父,他也是趙珩絕對攔不了的人。既然已經鬧到這一步,這也是出路。


    鄭勢歎口氣,抹袖擦了擦臉上的雨水,一麵吩咐人進宮去找趙珩,一麵吩咐人關院門。


    她抱臂倚在門上,淡淡道:“何必麻煩,關上還是得開,鄭大人啊,你是不知道我祖父的脾氣。”


    鄭勢隻做自己分內的事,即便知道無用,他也不能拱手讓人把陸在望帶走。隻是他聽陸在望這樣說,轉過身,認真的看著她問:“小侯爺,你是非走不可嗎?”


    陸在望答道:“是。”


    鄭勢又問:“就不能留在殿下身邊嗎?”


    她倒是沒想到鄭勢會這樣問,看他的眼神裏頗有詫異,鄭勢說道:“我跟在殿下身邊這些年,殿下隻有對待小侯爺是不同的,他在意您,故而今日失態至此。小侯爺心中也未必沒有殿下,既然互相在意,為何非要鬧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呢?”


    陸在望許久才低聲回道:“何必強求。”


    陸老侯爺在成王府外等候,他舊時積病,一身老胳膊老腿,一到雨天便酸脹難忍,他是極少出門的。今日雨急,老侯爺渾身都不自在,盛怒之下硬撐著趕來王府,勉力撐著拐杖,才能站穩。


    謝存和元嘉也急匆匆的趕來,元嘉見祖父腿腳微顫,便上前扶著祖父。


    王府大門一開,出來的卻是慶徽公主,公主禮數周全,將侯府的人盡數迎入府中,公主見老侯爺身體不適,便吩咐人將老侯爺摻到廳上休息,老侯爺卻道:“公主有心。隻是老臣今日來,是為家中不懂事的孫兒。請公主叫他出來,老臣這便帶他回侯府,不敢留下叨擾。”


    元嘉也輕聲問道:“公主,我弟弟呢?”


    玉川也怕趙延攔不住大哥,隻想快些了結此事,見老侯爺神色堅定,便道:“這裏麵確有為難的地方,請老侯爺跟我移步別院。”


    陸老侯爺邁進雨中時,腳步微顫,王府占地甚廣,謝存便想把老侯爺背過去,省的老人家受罪,但老侯爺堅持自己走過去,謝存也隻好依他。


    鄭勢一早便率人等在存清院門口,玉川親自扶著陸老侯爺,到門前便道:“鄭護衛,請開門吧。”


    鄭勢原想能拖一陣是一陣,可還沒來得及說話,陸老侯爺撇開公主和元嘉,獨自上前,拿拐杖掃開橫在門前的鄭勢,毫不客氣道:“讓開。”


    鄭勢身側的護衛想上前阻攔,卻被謝存橫劍在身前擋住,他手上片刻不讓,說話卻客氣:“看清這是誰,老侯爺是見慣風浪的,刀槍劍戟躲過無數,你我何必在他麵前班門弄斧?”


    陸老侯爺的資曆擺在這,年紀又大了,磕著碰著當真是誰也賠不起,隻見老侯爺擋開眾人,一路目不斜視,長驅直入,無人可擋的架勢仍有年輕時的風範、


    陸在望遠遠就看見祖父氣勢洶洶的過來,心裏登時有股不好的預感,果然陸老侯爺一進正房,瞧見她,便氣的抬起拐杖橫掃過去,帶著呼呼風聲,狠狠打在她腿窩處。


    老侯爺腿腳不便,動起手卻毫不含糊,她被這一杖掃的撲通跪下,兩手撐地,痛呼道:“祖父!”


    “你個孽障!”老侯爺怒道:“好端端的不回府,急的你祖母、你娘滿京城的找你。你可倒好,一聲不吭躲到王府來,你是誠心想氣死我不成?”


    陸在望臉色發白,可見這一棍有多重,她原本就接連兩晚沒好好休息,被打的跪地時便覺眼前一黑,勉強道:“我知錯了,祖父。”


    在場眾人皆驚,元嘉率先反應過來,忙跑過去扶起陸在望,對老侯爺說道:“祖父,洹兒知錯,就別再打他了。”


    陸老侯爺冷哼一聲,甩袖道:“回府。”


    元嘉見她臉色不好,小聲問道:“還能走嗎?”


    她搖搖頭,撐著元嘉的走站起來,鄭勢卻攔在門前,“陸老侯爺,您進來我不攔您,您要走可以,但是小侯爺走不得。”


    陸老侯爺冷眼問道:“你是何意?”


    鄭勢道:“沒有成王殿下的吩咐,誰也不能帶走小侯爺。”


    陸老侯爺問道:“若他自己要走呢?”


    鄭勢搖頭:“那也不行。”


    “真是笑話!”陸老侯爺舉起拐杖,寒聲道:“我聽你這意思,洹兒竟是被你們強扣在此?那我倒要問問,我孫子犯了什麽過錯,何以要被成王殿下圈禁?”


    “不要說是成王,即便是陛下,我也敢問這一句!若他是犯了律法,自有刑部按律懲戒,我親自送他去!若他並無過錯,堂堂侯府世子,你當是誰都能輕易欺負的嗎?我便要去陛下麵前討要個說法!”


    鄭勢當然說不出來,總不能說是循的私情,這臉還要不要了?

    玉川上前道:“鄭護衛,陸老侯爺人既然來了,必然沒有將小侯爺留下的道理,這裏自有我擔著,你便放人吧。”


    鄭勢恍若未聞,陸在望走到他麵前低聲說道:“我一定要走,就是他回來也一樣。鄭大人,我知道你是奉命行事,我不想難為你。可是等他回來,隻會更難收場,難道真要看著我祖父告到禦前嗎?難道殿下不會因此損及自身嗎?”


    陸老侯爺忽對謝存道:“謝家小子,你去將侯府帶來的人盡數叫來,既不能順暢的走,咱們便硬闖,我今日也不要這老臉了,否則他們是欺我陸家無人,隨意欺辱了!”


    外麵雨如傾盆之勢,密集的砸在地上,打落滿地殘敗花葉,正堂中氣氛劍拔弩張,謝存一步邁出正堂,便見存清院正門處進來一人,他周身濕透,一身鴉青錦袍被雨浸透,顏色更深,襯得他臉色發白,全然沒有平日的尊貴氣度,反倒有些狼狽。


    謝存又折回去:“成王殿下回來了。”


    存清院的所有護衛都鬆了口氣,唯有陸在望和玉川緊張起來,兩個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裏看出無奈神色。


    趙珩進來後,命鄭勢撤走圍作一圈的護衛,正堂中僵持的氣氛登時緩解不少,他這才對陸老侯爺行禮。陸老侯爺冷聲道:“臣當不起成王殿下此禮。”


    趙珩畢竟是將來的儲君,陸老侯爺不好當眾駁斥他的麵子,便沉聲說道:“老臣隻問殿下一句,可否許臣帶孫兒離府?”


    他聞言看向陸在望,她卻不肯看他,低著頭,臉色不比他好到哪裏去。


    兩個人都很狼狽。


    “世子可以走。”他回眸看向陸老侯爺,“但她不能北上。”


    陸老侯爺皺眉道:“為何?”


    趙珩說道:“我會奏明陛下,我會親自去。”


    陸老侯爺冷眼打量,毫不猶豫道:“如今朝政都是殿下擔著,臣不敢讓殿下涉險。鎮守北境是陸家職責所在,自有陸家人擔著。陸家子孫也自有陸家管教——”他忽又說道:“洹兒,你過來。”


    陸在望抬起眼睛,隻聽祖父說道:“不管從前你和殿下有何恩怨,君臣有別,皆隻算作你的錯。你今日便給成王殿下磕頭認錯,請他饒恕你。”


    陸老侯爺又轉而對趙珩說:“成王殿下,也請你看在老臣的麵子上,念在世子年少,從前恩怨今日便一筆勾銷。此後他會像他父親一樣,效忠朝廷和陛下,盡心竭力守好北境,為殿下分憂。”


    他見陸在望依舊站著,便沉聲道:“跪下。”


    陸在望聽完心裏有些難受,祖父叫她磕頭認錯,她腿卻重如千斤的彎不下去。她跪過許多回,也跪過許多人,可唯獨這一刻不想跪,隻因那人是趙珩。


    他們倆本不該是這樣的,本不該弄到如此難堪的地步。


    趙珩啞然道:“不必這樣,她本就……”


    他想說他們有的從來不是恩怨,可陸在望卻想到別處去,她想起他說過,不要逼他拆穿她的身份。她忽然心慌起來,急急打斷:“殿下!”


    趙珩語氣一頓,偏頭看去,陸在望的目光隻和他對上一瞬,便在他麵前跪下,低頭匍匐在地:“今日我向殿下磕頭認錯,祖父說得對,君臣有別,我在殿下麵前隻有過錯。從前是我不懂事,無意冒犯殿下……”


    玉川瞧著心中不忍,上前輕聲說道:“小侯爺……”


    “讓她說。”


    玉川抬眸,看見他愈發白的臉色,他興許是淋雨淋的寒氣侵體,興許是心寒,她也不知這兩者誰更多些,總之這是玉川第一次瞧見他這樣頹喪。


    她來時,覺得這事大哥錯的厲害,他不該這般強求,就是硬把人留住,又有什麽用?反倒丟了舊日的情分,不若好聚好散。


    可她現在又想,好聚好散,本也是很難的事情。


    陸在望伏在地上,微微抬起頭,便見地上暈開的水漬,他的錦袍還在滴水,想是已經淋透了。她便繼續說道:“請殿下忘掉我這樣不服不馴的人,今後恩怨兩消,到此為止吧。”


    她這話已經說的分明,以至於陸老侯爺微微變了臉色,元嘉也愣住,呆呆的去看謝存,卻見他隻是搖了搖頭。


    堂中無人說話,隻有庭中春雨瀟瀟,一片沙沙聲。


    她跪了許久,才聽他漠然的聲音落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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