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86章
陸在望出城時楊家院裏亂成一團,老楊夫婦膽子小,後來是謝存幫著收斂屍骨,安葬采蘭。陸在望這會便去尋謝存,準備問清地方,過去祭拜。
剛進防衛司大門,便見謝存從堂中邁出。
陸在望隔著老遠就熱情的招呼:“謝都尉。”
謝存神情僵住,低頭原地蹭蹭腳,竟掉頭就走。
“喲嗬。”見他這反應,沒眼力見出了名的陸小侯爺抬腳就追,“謝存!”
謝存沒辦法,尷尬的摸著鼻子回過身來:“陸兄。”
“怎麽著?”陸在望大剌剌的闖入堂中:“我得罪你了?”
“陸兄說哪裏的話。”謝存打起馬虎眼來:“我一時沒瞧清是陸兄。”
陸在望眯著眼睛上下打量他,謝存叫她瞧得十分心虛,正想著說辭,陸在望不屑的嗤道:“我管你呢,我有事情問你。”
謝存聽完來意,便正色道:“我隻幫著斂了屍身,後來我便出城尋你。葬在哪我倒是不知道。”
“行。”陸在望道:“謝了,改日請你喝酒。”說完便要走。
謝存又忍不住道:“陸兄。”
陸在望停住腳步:“怎麽?”
謝存又不知從何說起,他長到如今的年歲,還是頭一次見到正兒八經的斷袖。倒也不是對陸在望有偏見,隻是一見陸在望,就控製不住的想起當日見到的情景,別扭的坐立難安,百感交集。
所以他連夜跑了。可今日一見,又覺得自己須得勸導勸導陸在望,不論是他自己作為朋友的責任,還是為元嘉,她肯定也不希望看到自己弟弟走到岔路上去!
於是謝存苦口婆心道:“陸兄啊。我先前未曾與你相熟時,也曾聽信傳言,對你有過一些偏見。如今我對陸兄為人是毫不質疑,縱是陸兄有些不可言說的癖好,可若是在外逢場作戲那也……”
“你等會。”陸在望打斷他:“我有什麽癖好?”
謝存難以啟齒,還是咬著牙說完:“……也罷,可成王豈是能輕易招惹的?陸家雖是重臣,可終究拗不過天家。陸兄得仔細掂量清楚,萬一日後無法抽身,該如何自處?成王會輕易放過你嗎?”
陸在望可算是聽明白了。
“你是看見什麽了?”
謝存長歎口氣:“陸兄是侯府獨子,成王是天家貴胄,並非普通人。你們二人終究是要各自娶妻生子,承繼家業的,這……這終究違背倫常,為世不容啊。”
陸在望許久才點頭道:“你說的有道理。”
謝存忙道:“陸兄明白就好,那陸兄有何打算?”
“打算?”陸在望想了想:“我能有什麽打算,招惹都招惹了。你方才也說了,成王殿下不會輕易放過我的,豈是我想如何就如何的?”她也學著謝存歎氣,悠悠看天道:“那就看命吧。”
“不可!”謝存道:“陸兄得知道,陛下依仗侯府,侯府便是陸兄的蔭蔽,隻要永寧侯府在北境不倒,就沒人能輕易動你,陸兄隻要守住侯府,便可保全一切。”
陸在望原本瞧謝存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樣,是存心想逗逗他的,隻是越聽下來,越覺得謝存說的很有道理,他也的確是認真在為她考量,便收了玩鬧之心。
謝存憂心趙珩勢大,日後他能全身而退,陸在望則不行。
陸在望素來不慣凡事先以惡意揣測,她相信趙珩是真心,但也不會因此,就要放棄一切跟他在一塊。她自然明白她和趙珩間的差距有多大,他這樣的人,她須得變成真正能獨當一麵,才可與之並肩。
她所有的底氣都來自侯府。
侯府是她的依仗,可她是世子,她也終將要成為侯府的依仗。
這才是她真正要學會,要去做的事情。
陸在望拍拍謝存肩膀,誠心誠意的道:“謝了。”
陸在望出城祭拜之後,再回城時天色已經暗了,雖然白日在陸進鬆麵前放了狠話,但心裏多少有些沒底,保不齊一回府還是被綁到祖父跟前一頓臭揍。
她決定在外麵多逛一會。
可如今夜間街市冷清,沒甚逛頭,她本就心情鬱鬱,漫無目的遊蕩了會,便打算去東宮找大姐說說話。
東宮自然認識這是太子妃的親弟弟,一層層的進去通報,陸在望便在門口候著。她想著若是趙戚在,弄不好得叫人把她轟走。
略等了會,見芷然親自來接她,身前一溜提燈的宮女,笑道:“世子可是稀客。太子妃白日還跟我說起您呢。果然是親姐弟,娘娘一念叨,您就親自來了。”
陸在望笑了笑:“東宮不比旁的地方,哪敢天天往這溜達呢。”
芷然領著她往元安宮裏走,元安正歪在榻上看書,見她來了擱下書笑道:“真是許久不見世子爺了。怎麽今日想起上我這來了?”
陸在望四下看看:“侯府沒遣人來過吧。”
元安道:“聽你這意思,又闖禍了不成?”
芷然出去備茶點,陸在望坐下後,便將今日的事情悉數說給元安聽,至於前因後果倒是沒有說詳細,可這些也足以讓元安驚訝不已:“你這孩子……”
想想卻又歎道:“二嬸嬸這般做,也的確留不得。省的她哪日再將手伸到母親身邊,咱們防不勝防。隻是到底得罪了二叔。”
陸在望也知道,可思來想去,還是不能任由王氏留在侯府,得罪便得罪了。
元安思量片刻,等芷然進來,便吩咐芷然遣人去侯府瞧瞧。元安見陸在望神色鬱鬱,奇道:“你是為這事憂心?從小到大惹了多少事,也沒見你這般。”
陸在望搖搖頭,元安見她耷拉著眼睛坐著,便朝她招招手,陸在望走過去,毫無儀態的往地上一坐,上身趴在元安身前榻上。
元安伸手摸摸她的腦袋,好笑道:“怎麽委委屈屈的,誰欺負你了?”
“我今日去祭拜了一位故人。”陸在望悶悶道:“她是……因我而死。”
元安的手一頓,陸在望低聲道:“人不在了,我也沒辦法補償她。就連今日去墳前,我也不知道說什麽好,我和她攏共也沒說過幾句話。”
元安輕聲問道:“她是為了什麽?”
“為了不讓我受辱。”陸在望苦笑起來:“為這個賠上命,傻不傻。”
元安摸著她單薄的脊背,默然許久,才沉沉歎氣:“姐姐知道你心裏過不去,可逝者已矣,世上許多事都沒有後悔的餘地。可她既然寧死不肯見你受辱,那你便記著,你的脊梁是她給你撐起來的,你須得好好挺直,不要再讓人能折辱你。想必這也是她的願望。”
陸在望點點頭,賴在元安身前,也不動彈。
“娘娘。”片刻後,有宮人在外麵通傳:“太子殿下回來了。”
“知道了。”元安淡聲道。
陸在望趕忙起來,元安也掀開薄被起身,不留神將先前翻著的書冊翻落在地,陸在望彎腰去撿,卻見書裏掉落一張紙來,上書半篇賦論,內容陸在望半懂不懂,倒是字跡有些怪,像是有意臨摹別人的字,故而落筆不甚流暢。
“姐姐的?”陸在望拿在手裏,元安瞧見便眉間一蹙,倉促點頭,將要拿回,身後已然響起趙戚的聲音:“元安。”
他穩步向二人這裏走來,語氣平淡:“世子也在。”
陸在望此時仍舊背對著趙戚,見元安的神色不對,便極快的將那張紙攥成一團攏進袖子裏,繼而轉身,朝趙戚行禮:“太子殿下。”
她聽見身後的元安輕輕舒了口氣。
她跟趙戚素來不對付,見麵也無話可說,相見兩厭。見過禮便借口天色已晚,向元安和趙戚告退,趙戚自然沒有意見,擺擺手便讓人帶她出去。
臨出去前,陸在望回頭,見殿內燈火恍然,趙戚攬著元安在榻前,低聲說話,一副琴瑟和諧之象。
她悄悄攥緊手中殘紙,一言不發的,出了東宮。
陸在望悄悄摸回侯府,見府中一片太平景象,誰知一回青山院,竹春便急不可耐的迎上來,跟她說這半日府中的出的“大事”。
“二老爺忽然說要另府別居,二房整個遷出侯府。二夫人不同意,就跟二老爺大吵一架。老爺不理她,她便滿院子撒潑。夫人還去勸了勸,可二老爺直接去稟明了老侯爺和老夫人,說是清明後,便要搬呢。”
竹春興奮道:“二老爺素來不問俗事,今日也不知怎麽了。”
陸在望想,她二叔到底是有風骨,他雖不喜王氏,可也不會輕易摒棄結發妻子。況且他官居刑部侍郎,日後少不得接尚書的任,單開府邸也是尋常。
從前不過是老侯爺在,一家人不分兩家住罷了。
竹春悄悄對她道:“二夫人那撒潑的樣……哼,多半是還惦記著襲爵的事情。二老爺這一搬,可把她那心思撅到姥姥家了。”
陸在望道:“祖父怎麽說?”
竹春道:“老侯爺更是懶得管這些事情。就是林老姨娘哭個沒完,說她還在呢,二老爺就要出府,是不孝。可二老爺是說一不二的性子,您也知道。”
“您今日是沒瞧著,下半晌那會,府裏別提多熱鬧了。”
陸在望往屋裏走,竹春還跟著她屁股後麵問:“您去二老爺院裏,二老爺可說什麽了?”
“瞎問什麽。”陸在望敲她腦袋:“你家世子餓了,去弄點吃的來。也不許到處和人說這事。”
竹春朝她做了個鬼臉,扭頭跑了。
饒是鬧的難看,陸在望第二日還是特意等在宮門外的長街上,等陸進鬆下朝。
時辰一到,宮門打開,品級服飾各不相同的官員依次而出,門外等著許多牽馬的小廝,陸在望遠遠見到陸進鬆騎馬的身影,待他過了橋,便在道旁招手道:“二叔。”
陸進鬆坐於馬上,放慢步伐到陸在望跟前,居高臨下的看著,語氣冷淡:“何事?”
“侄兒來給二叔賠罪。”陸在望作長揖:“二叔遷居的事情我聽說了。我不求二叔寬宥,要打要罵都行,隻請二叔別和我爹娘生分了。”
陸進鬆冷哼道:“你爹娘可沒有你這樣的氣魄。終究你是後生可畏。”
陸在望始終陪著笑臉,故作那謹慎惶恐的姿態,陸進鬆也不想和她多說,撂下句好自為之便駕馬自行離去,陸在望忙往旁邊避,還是被馬蹄子揚起的灰撲了滿頭滿臉。
她歎口氣,一麵走一麵抖著衣袍上的灰。
走過長街拐角,冷不丁被兩個人一左一右的架住,直接把她抬的雙腳離地,陸在望懵了一瞬,左右看看覺得眼生,“幹嘛呢!”
那兩人不答,專注的架著陸在望,到前頭馬車旁邊,撩開簾子把她扔了進去。
豈有此理!
陸在望立馬爬起來往外去,怒道:“本世子今天跟你們……”
她後衣領子被人從後麵扯住,往後拖去,頭頂響起一道悠然的男聲:“你這一日日的倒是忙的很。”
陸在望立馬老實,回頭假笑道:“殿下,喲,是您。”
趙珩鬆手,她就爬起來坐好,他瞧她這一身的灰,頗嫌棄的彈彈手指:“你這是往泥地裏滾了一遭?”
陸在望低頭看看:“我二叔惱我,故意甩我一身灰。”馬車裏地方小,避無可避。趙珩一回京,就又翻出他那些描金嵌玉的衣裳,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富,跟陸在望此時灰頭土臉的模樣差別甚大。
陸在望見他麵露嫌棄之色,怒道:“殿下嫌棄我,那我下去唄。”
趙珩掀起眼皮瞧她一眼,她便又笑嘻嘻的:“我說著玩的呢。”
馬車一路往成王府的方向去。
進王府陸在望便哄小侍女幫她打水洗臉,趙珩直接把她拽去了自己的院子,陸在望擦完衣裳,他已經在書房看奏報。
倒也不知道非把她拽到王府做什麽。
他住的地方叫存清院,位於整個王府正中,說是院子,規格堪比普通官宦家裏一座完整的府邸,陸在望從東逛到西,見園子裏有一群打理花草的侍女,穿著淡紫的羅裙,個個清麗脫俗。
陸在望雖然很喜歡和漂亮姑娘說話,可放在趙珩院子裏,她就有點不是滋味。
比她自己院裏的姑娘還多!
他能是什麽正經人?
陸在望站在廊下看著,侍女們發現她時,便依次過來行禮,陸在望趁機問道:“這院裏還有別的人伺候嗎?”
站在前頭的侍女道:“自然有,我們是專門侍奉院中花草的,還有書房專伺筆墨,茶水,粗使的。正房的近身伺候的……總不下三四十人。”
陸在望怒道:“真是奢靡無度!”
她還想再問,侍女們卻忙福身朝她身後行禮:“殿下。”
趙珩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又在說些什麽?”
陸在望轉過身,見他站在書房門前,朝她道:“進來。”
陸在望別別扭扭的挪過去。
趙珩的桌子上堆滿各種奏報和圖冊,三地的戰報都有,陛下命他一月後北上,他要從京畿調兵,行軍路線,時間和糧草後勤諸事繁雜。
把她叫過去,又隻讓她在那坐著,跟個吉祥物似的。
陸在望見他神色專注,也不便打擾,便東摸摸西摸摸,翻出的書都是晦澀難懂的古籍,一本也不想看。
“你來。”他忽然出聲道。
陸在望便走過去,他隨手抽了本書遞過來,是本詩集冊,多是當下文人的名作,書鋪隔段時間就出本新的。陸在望隨手翻翻,興趣缺缺。
誰知趙珩道:“自己去找紙筆,抄一遍。”
陸在望驚道:“什麽一遍?”
趙珩看她:“練字。”
陸在望果斷拒絕,冊子一扔:“我不練。”
“堂堂侯府世子,寫出的字還不如五歲小兒,你倒真不怕外人知道了笑話。”
陸在望理直氣壯:“所以本世子輕易不寫字。”
趙珩奇道:“侯府雖是武將府,可鍾鳴鼎食之家,沒有不叫小輩讀書習字的,陸侯對你寄予厚望,怎會任由你不學無術?”
陸在望說道:“因為我有母親祖母,和三個姐姐啊。”
趙珩搖頭道:“縱的你不像話。”
可是陸在望從小使到大的撒潑打滾在趙珩這裏並不管用,當然她也不敢真的在他麵前打滾。成王府中也沒有母親祖母姐姐來救她。
故而她在趙珩的威逼利誘下,不得不認命的鋪紙提筆。
他依舊坐在案桌後處理公務,陸在望就在小圓桌上趴著寫字。她的字其實是有規律的,具體表現為從小到大,越來越大,大的他隔老遠都能看清的地步,她就得重寫。
陸小侯爺從小到大沒吃過這種苦。
逐漸悲憤之下,寫的東西就遠遠偏離了那本詩集冊子。
趙珩抬頭看時,就見她趴在桌子上時不時的偷著咧嘴笑,頰邊一抹黑墨,握筆的姿勢也漸漸偏離豎直二字。
他看的有趣,便放下奏報,悄無聲息的走過去。
陸在望胡寫的正專注,壓根沒瞧見。
直到橫空伸出一隻手,抽走她麵前的紙。
“哎。”陸在望扔了筆站起來就搶,可趙珩一抬高手,她便夠不著。急的直蹦,直到聽他說:“這寫的是什麽?”
陸在望這才想起,她胡寫的是簡體字,他應該看不明白才是。
登時鬆了口氣,淡定的坐回椅子上,輕描淡寫道:“信手胡寫的。”
趙珩瞥她一眼,將紙按在桌上,指著打頭兩個字說道:“這是我的名字。剩下的呢?”
陸在望道:“剩下都是誇您呢。”
趙珩收回手,淡淡道:“說實話。”
陸在望:“真的。”
他隻是看著她,陸在望就有些發怵,活似被針紮了屁股,眼神四處遊蕩,小聲說:“真是實話……”
他忽然伸手,陸在望倏的閉了嘴。
可是他隻是用指腹在她臉上擦了下,便沾了黑墨,陸在望瞥見,才知蹭花了臉,正要拿袖子去擦。
他伸出的手指卻並未收回,而是往下捏住她下巴,叫她抬起臉來,俯身便吻下去。
陸在望為色所迷,逐漸暈頭轉向時,他又直起身子,拂袖掃開桌上那些礙事的東西,筆墨紙硯十分有辱斯文的摔落在地,他輕而易舉的把她抱至桌子上坐著,俯身盯著她的眼睛,那雙狹長的桃花眼好似真的能魅惑人心,以至於陸在望覺得四周倏然寂靜,隻剩他沉沉的嗓音。
“說不說?”
陸在望就是不說。
不說最多被占便宜,說了恐怕得被扔進牢裏大刑伺候。
她選擇閉嘴,卻又被他用另一種方式撬開。
反反複複。
也不知過了多久,久的陸在望甚至有點想自請下獄,書房的門砰的被人從外麵推開。
“大哥!我來……”
陸在望渾身一僵,趙珩反應極快,直起身子,抬手把她腦袋按在胸前,不悅的轉過身去。
門外是趙延和玉川,他們沒讓侍從通報,想偷偷進來瞧瞧大哥在做什麽,結果就看到眼前這一幕,雙雙僵在門口,玉川倏的紅了臉。
“出去。”他冷聲道。
趙延忙不迭的關上了門。
院內的侍女不知發生何事,紛紛過來查看。
屋裏陸在望慌不擇路的從桌上跳下來,“這怎麽辦?”
趙珩掃了眼這一地狼藉,低聲道:“你待在這裏。”
他準備出去打發走那兩個礙事的,結果又是砰的一聲,趙延再度進來,他這回還是直接上腳的踹的,陸在望這回避無可避,直直對上趙延黝黑中透著暴怒的一張臉。
“陸之洹!”他的聲音已經變了調,衝過去推開趙珩,抄起板凳。
陸在望拔腿就跑。
“我打死你這個傷風敗俗無法無天膽大包天的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