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82章
謝都尉這小半生後悔的事情不少,但他從未想過,他有一日竟淪落到為“夜半尿急”後悔這事兒的地步。
此地原是冀州城外的驛站,成王來後便將驛站封了起來,謝存當夜原想即刻回京遞信的,可陸在望始終昏睡不醒,他便另派人回永寧侯府送信,自己留下,等親眼瞧見陸在望醒了,再回京。
謝存打算的挺好,可從頭到尾,硬是沒能靠近他舅兄三步之內。
他跟成王交際不深,不知他的性子,此番倒是覺得此人頗有點不講理,除了他自己和大夫,不許任何人進陸在望房間。
謝存覺著一屋子大老爺們,到底有什麽不能看的?而且他多少還和陸在望沾親帶故呢。
可這也不行。
他心裏那股怪異之感便愈發濃烈,也不便拿這事到處去問,隻得憋在心裏,預備尋機問陸在望本人。
機會還沒尋著,這夜半三更起個夜回房路上,一頭撞見成王從他舅兄房間裏出來,成王殿下衣帶散亂,神情慵懶,意態風流,唇角隱約帶著血跡,正吩咐鄭勢再去請大夫。
謝都尉睜著眼站在那,如遭雷劈,劈的人都晃了三晃。
鄭勢急匆匆的下樓,謝存不知怎麽想的,閃身一避,沒叫鄭勢發現,等人走了他又冒出頭來,見成王正往隔壁房間去,應當是要換身衣服。
謝存鬼使神差的走到陸在望房前,此時無人守著,他輕輕一推,房門就開了。
屋裏點著蠟燭,床榻之上有一處隆起,聽見腳步,那一坨沒頭沒尾的被褥裏,倏的鑽出個淩亂的腦袋來,和他四目相對。
待謝存看清那東西模樣。
陸在望原以為是趙珩去而複返,萬萬沒想到是謝存,她有點驚訝:“謝大人?你也在?”
謝存飄著嗓子道:“陸兄這是怎麽了?”
陸在望還趴著,趕忙把自己裹好,坐正,好在燭火昏暗,她看謝存都是半明半暗不甚清晰,他應該瞧不出異樣來,就是表情有點兒失魂落魄。
她一時不知謝存問的是何意,便道:“什麽怎麽了?”
謝存道:“我見殿下叫人去請大夫,陸兄還好嗎?”
陸在望道:“就是受了點傷,不要緊。”又問:“謝大人何時來的?我家裏眼下如何,謝大人知道不?”
謝存道:“我已叫人給夫人和元嘉遞口信,說你有事要在外耽擱幾日,請她們不必擔憂。”
陸在望道:“多謝。”
一室沉默。
謝存站在那滿臉欲言又止。
陸在望瞧他半晌:“謝兄有話要說?”
“陸兄嘴上流血了。”謝存憋了許久,隻憋出這一句來,陸在望下意識去摸嘴唇,門上又傳來響動。
謝存回頭。
趙珩已換過衣裳,朗身而立,見此神色微沉。
謝存心中登時五味雜陳。
他滿臉一言難盡,站在中間,在二人身上來回打量。
趙珩見此人毫無自行回避的自覺,便沉聲提醒:“謝都尉。”
下雨道路泥濘難行,故而之前請來大夫,鄭勢便多留個心眼,瞧完病仍將大夫留在驛站中,為防萬一。這會他叫醒大夫,匆匆趕往陸在望房間,不曾想房中還挺熱鬧。
老大夫拎著藥箱,知道這些盡非等閑之輩,便不敢吱聲,隻聽吩咐。
鄭勢忙將傻站著的謝存清出房間,帶上門,趙珩才側過身對大夫道:“請。”
剛好驛站小二送了熱水上來,鄭勢接過,將熱水送進去後,出來見謝存還在門外站著,擰眉沉思。
鄭勢對上他的目光,兩個人麵麵相覷。
許久,鄭勢才出聲道:“看開點。”
陸在望的傷口先前已經處理過,這會隻需稍加清理,重新敷上藥便可,老大夫敢怒不敢言,隻得隱晦提醒陸在望,此需靜養。
陸在望同樣敢怒不敢言,隻有趙珩和聲道:“有勞。”
大夫不敢多待,叮囑幾句便忙退了出去。
屋內便又隻剩下他們倆人。
陸在望悶聲道:“殿下沒聽著嗎?大夫說我得靜養,夜深了,您不回去歇著?”
趙珩挑眉道:“翻臉不認人?”
陸在望抬起目光,瞧見他那上挑的桃花眼,蹙眉道:“這話從何說起呢?”
他悠悠的問:“那你覺得,我為何會在這裏。”
“腿長在您身上,倒來問我?”陸在望說完,又小聲嘀咕:“還能為何,趁人之危唄。”
趙珩原本站在她床前兩步,聞言身形一動,陸在望揪著被子往上一提,兩肩一縮,又把自己裹成個鵪鶉,隻露出一雙滴遛直轉的眼睛。
趙珩見她這反應,反倒笑了:“你睡覺不老實,又喊又叫,我不過是來看看,你便將我按在榻上,我不得已留下,還不曾找你要個說法,你是要反咬一口?”
聽聽這語氣,陸在望險些以為自己是輕薄了良家女,她忍不住道:“殿下,您說話是不是得稍微靠近一點事實?我能把您按住?”
她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他高挺的身形,都不知道趙珩怎麽能理直氣壯說出這話。
趙珩卻道:“這便是事實。”
陸在望登時氣悶不已。
“隻是。”他在她身邊坐下,撩起她耳邊垂下的一縷散發,低笑道:“我也沒有反抗就是了。”
那求求您還是反抗吧。
燭火幽微,兩個人安安靜靜坐著,陸在望始終垂著眼睛,趙珩便也一道沉默,目光卻專注。
陸在望盯著眼前人暗色的衣角,忽然想起她一腳踏進死地時,聽見的叫喊聲。
及至耳邊的低語。
數月來不經意的寥寥幾句來信。
他像是潤物無聲的細雨,始終絲縷不絕,漸成江川,卻不顯山露水,陸在望隻有偶然心裏一熱時,才能覺出其下洶湧。
可今兒一熱,明兒一熱,日積月累,就成了難以言說的念想,陸在望原本假裝不在意,可等這念想忽然出現,幾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高山平地而起,江河破土而出。
誰還能對這些視而不見?
陸在望生生看著自己被掀翻了一跟頭。
陸小侯爺前十六年大街小巷亂竄的有多囂張,眼下就有多狼狽。
春風十裏的煙花巷算什麽,流連其中的,當真是沒見過真正魅惑人心的妖精。
她還對這妖精有些近鄉情怯呢。
趙珩全然不知片刻功夫,她腦子裏想法如此繁雜,見她一味低頭,隻當是累了,便道:“困就歇了吧。”
陸在望卻搖搖頭,抬起眼睛,認真對他道:“殿下又救了我一回,這恩情我記著的,以後必定結草銜環……”
他失笑,打斷道:“結草銜環?我要你結草銜環作什麽?”
陸在望移開眼,輕咳一聲:“我這不是知恩圖報嗎。”
他歎氣,麵前似是個朽木腦袋,令他頗有些無言以對,無奈道:“凡事因人而異。你當誰都值當我大費周章嗎?難道我救你,就是為了讓你欠我恩情,銜環以報嗎?”
陸在望幹巴巴道:“我並非這個意思,隻是救命之恩,我總不能甩手就忘……”
“這也是我的私心。”他目光灼灼,專注而深沉看著陸在望,“這你應當明白。”
陸在望低聲道:“殿下手中權柄,撼半座江山,若想,可盡擁天下至珍。而我所有,不過是仰仗家世,向來沒甚大用,卻得殿下珍重。我是榆木腦袋,恩情難報,連情意也是不知如何還的。”
趙珩輕笑出聲,聲音沉的像一聲歎息,“情意是拿來還的嗎?還真是……少不更事。”
陸在望麵紅過耳,又有些發愁,她苦思冥想,結果好像說什麽他都不甚滿意。索性兩手一攤:“我就說我是榆木腦袋,您瞧,不論說什麽,您都不愛聽。”
“夜半無人,你本也不該說這些。”
驛站簡陋,點的蠟燭隻剩幾根還微弱的燃著,昏黃燭光,隻能隱隱綽綽瞧見對方麵容,本就曖昧,這人說話還總帶點意味不明的意思。
陸在望本著虛心求教之意:“那該說什麽?”
叫他說他反倒裝起正經,一言不發,過了許久,陸在望等的犯起困來,眼皮不住往下耷拉,最後一根蠟燭也無風而滅,房中陷入徹底的黑暗裏。
低沉沉的嗓音在耳畔響起,幽微如林間漂浮的鬼魅,繾綣似舊時男女間傳頌的詩篇。“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如此粲者何?”(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