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偏僻山道上,天邊晨光熹微,空氣中盡是潤澤的水汽和草木的氣息。陸在望和江雲聲的衣擺都浸潤成深色,蓬頭垢麵,陸在望臉色尤其差,慘白如鬼,畢竟體力跟不上男人。


    他們倆手上捆著麻繩,雙雙被拴在馬後,而那賊人吆喝著縱馬而行,喊聲在山間不斷回蕩。


    陸在望兩輩子都被受過這種欺負,這人似乎接的單子上還有折磨她這一項,忽快忽慢,她被迫一會走一會跑,冷不丁腿軟往前一摔,還得被拖行一路,身上衣物早已不見顏色,到處破敗不堪。


    江雲聲眼睛發紅,身上比她還狼狽,血跡和灰土摻在一起,陸在望小跑著,跑出個曲線,努力往他身邊靠過去,抽空罵他,“叫你跟著我,你就不會先跑叫人來救我?”


    江雲聲還有心思回嘴,“救你?還是給你收屍?”


    陸在望怒道:“總比兩具屍體強!”


    江雲聲悶聲道:“你別管我。”


    陸在望:“你等我有功夫的,非得踹你一腳。小小年紀跟誰學的死心眼?”


    江雲聲沒吭聲,她又壓低聲音,“不死到臨頭決不放棄,咱倆想辦法跑。”


    她正說著話,前麵縱馬的賊子忽然疾奔起來,她又被甩到另外一側,腿一軟便摔倒在地,就地拖行起來,陸在望臉色更白,賊首在馬上回過頭來,嘴中吹著口哨,一群人便歡呼起來。


    江雲聲怒道:“你顧好你自己!”


    他想掙開手上的束縛,可是徒勞無功,其實他受的傷更重,有些淺淺的刀口已經不在流血,可深一點的,沾了水汽似發了膿,他倒是沒看,隻是渾身脫力,人也發暈。


    江雲聲連自己都救不了,更別提陸在望。


    他心中的惱恨和無力比身體上的更厲害。


    她還曉得護著自己的臉,隱約聽她揚聲罵了幾句他聽不懂的話,精神倒還不錯。


    陸在望心裏也懊喪的很,不過興許是死過一回的原因,這一回她還比較平靜,隻是遺憾,對不起這一世的父母親眷。


    還有憤恨,咬著牙想,這回死了都得弄清誰害的她,好找那人報仇去。


    過分!


    好在冬日裹的厚,稍能抵擋粗糲山路的磋磨,可久耗下去也不成,不知過了多久,陸在望已經昏昏沉沉,忽聽一聲驚聲嘶鳴。


    此時山道靠崖,可見對麵山壁峭石林立,山上有蔥鬱林木。江雲聲不知何時掙脫了麻繩的束縛,繞至一處山石後,借力猛的往後一扯,麻繩另一頭繞在賊人手上,那人便被扯下馬,重重摜在地上。


    驚叫和罵聲怒起,這些人終於肯停下,耳邊有漱漱山風,寒浸浸的拂過全身,她就稍微清醒了些。


    這變故陡生,馬匹仍舊往前疾馳,人已經被江雲聲扯著往後拖行,他動作極快,其餘諸人尚未反應過來,人已被拖至他身前,江雲聲沒管他,隻撲身奪了那人隨身的刀,橫刀斬斷了陸在望手上的繩索。


    陸在望尚有些發愣,隻見他雙手微抖,便強打起精神爬起來,還小聲讚了一句,“可以啊兄弟。”


    江雲聲看她一眼,她又說:“可是我現在沒力氣,估計還還不了手。”又嘀咕一句,“沒事,老子從這跳下去也比受這欺負強。”


    江雲聲回道:“你肯定不會死。”


    陸在望眨了眨眼,隻聽那群山賊悠悠蕩蕩的牽著馬圍著他們打轉,賊首眯著眼瞧陸在望,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回頭對著他的兄弟們說道:“先前沒顧上看,現下一瞧,這威震四海的永寧侯生的兒子,怎得長成這樣?”


    其餘人也道:“倒真像個娘們。”


    “倒沒見過男子生成他這般模樣的。”


    陸在望皺了眉,暗道要壞事,一夜磋磨她哪裏顧得上自己的臉,江雲聲擋在她身前,隻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說了幾句,便有人提議道,“不如扒了這小子的衣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個爺們!”


    “好!”賊眾立刻歡呼起來,你推我搡的紛紛下馬,圍到陸在望和江雲聲跟前,眼神露出下流的意味。


    江雲聲低頭看她,見她不甚在意的冷笑一聲,“大不了同歸於盡,老子做了鬼再回來報仇。”


    江雲聲將手裏唯一一把刀塞進她手裏,自己赤手空拳的衝進人堆裏,陸在望微愣片刻,便不加思索的跟了上去,左劈右砍的給他開路。兩人本就體力不支,被圍著打的狼狽不堪,漸漸要被人強行衝開分而攻之。


    陸在望心裏想著,他們倆是絕對逃不出去了,可她寧死也不能受辱,轉瞬間就想定了主意,她匆忙間又將刀扔回給江雲聲,喊了句,“你搶一匹馬走,別再跟著我了!”


    江雲聲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他接過刀,看見陸在望又使出她那爐火純青的逃功,彎著腰左衝右突的鑽了出去,賊眾分出一撥人去對付她,可陸在望自覺的很,兩步至崖邊便凜然閉眼一躍,她盡量將不去想任何事,隻怕想法一多,她便畏懼起來。


    她朝著山澗喊,尚帶著點興奮似的,像是安慰自己,“興許還能投胎!”


    身影疾速墜落,聲音也漸漸消散在山間。


    江雲聲瘋了似的揮刀,也不管是他砍了對方,還是對方砍了他,眼中空無一物,他一門心思的往崖邊衝,而後想也沒想,跟著跳了下去。


    李成順著茶肆攤主的指路,一路尋到陸在望落腳的地方,他聲勢浩大的圍了客棧,先在氣勢上唬住了店主和小二,還以為陸在望是京中逃犯,沒等李成逼問就自己托了底。


    李成頭疼不已,他就知道小侯爺耐不住作妖的性子,倘若侯府護衛跟隨,人多惹眼,他找起來還利索點,可這又跑了!


    店主小心的覷他暴躁神色,“小公子臨走前,問了定州城的方向,興許是朝那去了。”


    李成問清陸在望離開的方向,喝口茶潤潤嗓子便再度出門追趕。小侯爺既是為甩脫護衛,未必會老老實實走定州的官道。好在他帶的人多,遇上岔路便分兩個人過去,一路分行,大半日功夫下去,自己也不知到了何處。


    坐下馬徹夜奔襲,也累的頗沒精神,懊喪的搖著尾巴。李成看著前方茫茫的官道,絕望的看不到頭。


    又有些寄希望於另幾路人馬,陸小侯爺總不至於鑽進山林子裏。


    正在這時,前方縱馬而來一群人,皆是灰黑的短打粗衣,看麵相匪氣甚重,可李成眼下也不是帶人剿匪的,便命歇息的眾人往路邊避避。


    道上驚起一陣塵土,李成掩麵抵擋,待這群人過去,他放下手來,卻見官道旁落著東西,似是方才那些人掉下的。李成眯眼看過去,無端覺著眼熟,便馭馬過去瞧了,隻見是一封書信,上書著他見之難忘的幾個醜字,“芝蘭親啟。”


    右下角毫無意外的落著幾坨墨點,不必細看他也知道,必是“陸之洹奉。”


    李成立刻勒馬掉頭,厲聲道:“把那群人攔住!”


    當晚,李成便帶著陸在望的包袱趕回京城,他顧不得跑的搖搖欲墜的馬,一到王府便往裏奔去。他和陸小侯爺算不上熟悉,也不算陌路人,小侯爺的死訊叫他聽來多少也有些觸動。


    好在此時趙珩人在王府中,他便奉上陸在望的手信,平複氣息道:“殿下,找到了。”


    趙珩接過那封給沈氏芝蘭的信,倒沒有拆開的想法,隻是蹙眉問道:“人呢?”


    李成風塵仆仆的站在案前,他不知殿下的態度,便躊躇著,盡量平靜回道:“小侯爺路上遇了山賊,跌下山崖。”


    趙珩手一頓,極平淡的望過來,他便接著解釋,“屬下先趕回來告知殿下,賊人屬下也已經命人押回,隨後抵京。”


    趙珩便又問了一遍,“人呢?”


    李成不明所以,隻好回道:“屬下去看過那山崖,陸小侯爺跌下去,隻怕屍骨無存……”他自然是覺得陸在望活不成了,也並未帶夠人手,便不曾往山崖下搜尋,可他扛著趙珩的目光,恍然覺著殿下好似是死要見屍的意思,可這又能搜回什麽呢?那山崖摔下去,捧回一堆骨頭渣子,殿下還能同它們算賬嗎?


    李成雖沒說,但他麵上的表情直白透出他的想法,收拾收拾換身衣服就能去永寧侯府奔喪。


    他這般篤定,卻漸漸從趙珩和往日一般鎮定的神色中看不對來。


    趙珩向來是沉穩的,等閑不會露出太多情緒來,可現下眼神極冷,看的李成忽然又不敢對陸小侯爺的生死妄下斷言,他遲疑的後退一步,心中陡然不安起來。趙珩捏著那封信,冷冽的語氣叫他通體發寒,“本王叫你去找人,你便拿回這般不清不楚的東西來。你明知她跌下山崖,可你不去找,跑回來說這一通廢話。倘若她並未身死,而尚有一線生機,你去而又返,便是在看著她死!”


    他將那沉沉的一封信摜在李成身上,李成並不敢動,而信封上的字正對著趙珩,陸在望的字和她的人一樣沒有章法,趙珩可以想象到,她因為不會寫小字,隻好盡量往大了寫,好叫人看清她到底想說什麽,筆劃盡量端正,像學堂裏認真習字的稚子。


    他還想著陸在望回京,會怎樣想方設法的來糊弄他。


    就有人來告訴他,她已經變成荒山崖中,一具分不清麵容的屍骨。


    如此荒謬。


    趙珩忽而失了他平日的冷靜,他焦躁的想著,興許是陡然間的生死兩端叫他難以接受。可又想,倘若他知道會有變故,親自追出城去,興許還能將人救回來。


    李成跪在地上,戰戰兢兢不知如何回複,卻見趙珩倏的站起,匆匆出門,見他跪地愣著不動,出門前又回頭喝道:“愣著作什麽?”


    李成回過神來,忙從地上爬起來,追著趙珩而去。


    他相信陸在望一身反骨,絕不是肯輕易死去的人。


    “嘶……”陸在望迷瞪瞪的睜開眼,入眼是嶙峋的山石,在她眼前緩慢略過,她好像趴在一個冰涼生硬的東西上,它還會動。


    她是活生生被凍醒的,身上已經濕透,沾染著雜草和泥濘。


    眼睛也睜不開,山間落了大雨。


    她腦袋上纏著布帶,鈍鈍的疼痛喇著她的腦子。左臂劇痛,可能是摔斷了。


    陸在望遲鈍著回想著,她跳下來,似乎先是掛在山間的樹上,可江雲聲那個缺心眼的猢猻不知怎得也掉了下來,壓垮了掛著她的樹,他倆隻好又磕磕絆絆的往下墜。


    不知怎得,又變成江雲聲攀在山石上拽著她,而她腦袋磕在石頭上,中途暈了過去。


    赴死也赴的頗為不易,白遭了好些罪。


    陸在望好似被凍麻了,許久才恢複知覺,聽到耳邊沉重的喘息,才知背著她的不是個東西,而是個人。


    陸在望神誌不清的嘀咕道:“敢問這位義士,我此生姓甚名誰啊?”


    這人沒理她,氣息很不穩又極壓抑,隻顧背著她在雨中蒙頭走著,陸在望歎了聲,“江雲聲,真是孽緣,怎得又遇見你了?”


    江雲聲還是沒理她,他走的很慢,許久才將她背進一處淺淺的山坳中,兩步便見底,好在尚可做避雨之用。


    砸在臉上的寒雨被隔開,陸在望慢吞吞的睜開眼,江雲聲很不客氣鬆手的將她扔在地上,沉沉鬆了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靠在山壁上不吭聲了。


    陸在望撐著腦袋爬起來,臉上還凝著血跡,她和江雲聲兩個都像是泥坑裏新刨出來的,渾身上下髒的很清新。


    那雨沒打在身上,依舊冷,可好歹能緩過些勁來,陸在望想叫他再往裏避一避,能暖和一點,可江雲聲垂著腦袋不理她,陸在望便挪過去,拍他的臉,可觸手滾燙。


    陸在望左臂骨折,隻好用右手將江雲聲的臉抬起來,他嘴唇已無一點血色,死氣沉沉的,叫她陡然慌了起來。


    “江雲聲!江雲聲!”她使勁拍著他的臉,可對方毫無反應。


    江雲聲身上有許多的刀口,血將衣服和皮肉黏在一起,她稍微撕開一點,傷口被水衝的發白,流著膿血,可能是感染了。


    這荒山嶺缺醫少藥,陰雨連綿,要是得不到救治,江雲聲怕真的活不成了。


    陸在望心砰砰跳起來,她隻能盡力拍江雲聲的臉,好叫他盡快醒過來。她滿腦子悔恨,她就不應該離京,離京也不應該帶著這麽個死心眼。


    江雲聲過了許久才哼了一聲,緩慢的睜開眼,陸在望一頓,眼睛一眨就哭嚎起來,“江雲聲啊……”


    江雲聲一睜眼,就見著這晦氣嚎喪的景象,有氣無力的罵道:“我還沒死。”


    陸在望還是哭,“可你快死了。”


    江雲聲隻好又閉上了眼。


    陸在望見狀忙拿袖子一抹臉,“你怎樣?還能撐住嗎?”


    江雲聲低聲道:“冷。”


    可四周並無可以禦寒的東西,草木都是濕的。


    陸在望左右看看,隻得將她的濕透的外袍都脫了下來,全蓋在江雲聲身上,聊勝於無。好在她冬日怕冷,多裹了幾件,直到脫得隻剩兩件衣裳,她想了想,還是沒將中衣外頭那件也脫下來。


    陸在望探他的額頭,江雲聲似乎又昏了過去,她在他耳邊大聲說道,“你在這等著我,我去找人回來救你,知道嗎?”


    江雲聲不理她,她就硬是要把他再度拍醒,


    陸在望一邊說一邊嚎,擾的江雲聲無法忽視,隻好勉力睜開眼,點頭應下。


    他迷糊的想,陸在望古怪的很,多數時間都沒正形,除了長相,倒也真像個男子。


    可就是有點愛哭。


    她手臂使不上力,沒辦法拖著他一起走,且外頭大雨,再把他拖進雨中,隻怕路上人就沒了。陸在望走了幾步,又跑回來,哀求似的在他耳邊低聲說道:“一定要等我回來啊。”


    江雲聲睜開眼,看著陸在望笑了笑,“好。”


    陸在望壓根不知這是哪裏,她還記得上山的路,可是不知怎樣從崖底出去,無頭蒼蠅似的轉了幾圈,薄薄的兩件衣服貼在身上,凍的發麻。


    她走一段就回頭,免得又弄混來時的路。


    陸在望心裏發悶,沿路低著頭跑,心裏總想著江雲聲這會可能已經涼透了,慌的很。即便他現在還好,這一來一回耽擱的時間,江雲聲估計也離涼透不遠。


    她怎麽想,江雲聲都是一個結局。


    他好端端打一份工,結果喪了命,她下半輩子都難以心安。


    可心裏越急,越失分寸,山路崎嶇彎繞,她走著走著,就迷了方向,前後左右都是茂密的樹林,寒雨細密的打在樹上,陸在望茫然的往前走了幾步,又往後走了幾步。


    雨越下越大,頭發濕黏的粘在臉上,被雨打迷了眼睛,眼淚忍不住又順著雨勢落下來,她想她這小半生,耽於玩樂,一無所成,臨到頭還因肆意妄為害了一個頂好的人的性命,失敗透頂,下了地府賞善罰惡司,怕都得將她當禍害處理。可是她死不死的不礙事,好歹別叫旁人因她而亡。


    陸在望幹脆找了個方向狂奔,管他東南西北,隻要能跑出去。


    一不留神腳下絆到碎石,兜頭撲摔出去,五體投地的趴在地上,濺了滿嘴土腥味,折斷的胳膊磕到,疼的身體一蜷。


    可是隻剩一隻胳膊,她就很難爬起來。


    陸在望把臉埋在土裏,氣的亂叫幾聲,撐著右臂想起來,正在這時,隱隱聽見前方有叫喊聲,聽不清內容,她心裏一喜,便趕緊叫起救命,維持著這麽個趴地又奮力揚著腦袋的姿勢,看見前方林中出現好些黑盔玄甲的兵,潮水似的向她湧來。


    為首的,正是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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