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九月初始,京城一夏的暑氣漸有消散,苦夏將盡,百姓們也漸漸活泛起來,街頭巷尾的市井閑言跟著起興。


    此時熱議的有兩件事。


    第一件是個喜事,西南戰事告捷,成王殿下帶領的大軍去歲開始,和南元邊軍幾度交手,無一敗績,直把邊軍打的退了百餘裏,南元皇帝派使節入朝求和。成王殿下得勝歸朝,陛下降旨,屆時開明德門,太子領百官親迎慰軍。


    百姓們無不翹首以盼,等見我朝大軍的英姿。


    第二件事,倒更為人津津樂道。要細說此事,還得先說個人。


    京城永寧侯府以軍功傳家,乃是開國勳爵,曆經兩代無不是戰功赫赫的常勝將軍,此時到了第三代,出了個天大的笑話。


    永寧侯世子陸之洹,素有京城第一紈絝之名。


    這陸小侯爺原本也就是個尋常的紈絝,旁人說他,也無非是吃喝玩賭逛窯子,整日遊手好閑招貓逗狗。除此以外,他倒也沒有欺男霸女欺壓平民這些離譜行徑,倒也無傷大雅。


    左右他鬧事也鬧的也上不得什麽台麵。


    此人行事實在瘋癲,貴為侯府世子,數十歲便扛著一個草編架子,上頭插滿了鬧娥、玉梅、雪柳、燈球菩提葉等女子發飾,趕在元宵燈會時蹲在路邊販賣,有此前例他偶一日又突發奇想,趕著牛車上街拉客,東晃晃西晃晃,如此逛了幾天,估計是挨了家中申斥,才從巷陌中退去。


    另有啟德十年初春,京郊山上遍野的新翠,一冬的寒氣散盡,正是官家夫人小姐們紮堆出門遊山上香的時候。陸小侯爺自然不肯閑著,自是呼朋引伴,招了一群鮮衣怒馬的貴公子也往城郊的青城山去。


    青城山下圈了一片滴翠湖,水波粼粼,上有不少遊船畫舫。


    正是興濃之時,滴翠湖上噗通一聲,竟是有人落水。


    陸小侯爺一看,這落水之人便是臨近遊船上的,似乎是個女子。他二話沒說便跳下水去,將那女子救了上來。細看下,是京兆府尹劉大人家的二姑娘。那姑娘周身濕透,凍得瑟瑟發抖。他便將自己脫下的外袍裹在了她身上,這一番下來,四周竟無人誇讚,反而寂靜無聲,陸小侯爺左右一張望,各處遊船上的人正意味不明的盯著他摟著劉家小姐的手。


    陸之洹一個激靈,站起來後退了五步。舉著手揚聲道:“諸位看到了,我沒碰她,沒碰!這離的遠著呢!”


    劉家小姐叫人攙扶起來,自然是要謝過他救命之恩。才剛往他麵前走了兩步,陸之洹活像個被逼良為娼的良家,大喊大叫,“不必過來!”


    “陸”


    她一句陸公子還沒出口,眾人又是一陣驚呼,眼睜睜的看著他又一頭紮進了水裏。他喊,“我這就走了我就!”


    便一路遊上了岸,濕噠噠的走了。


    他鬧了這一出,眾人麵麵相覷覺得匪夷所思,劉家小姐也是十分難堪,不知他這瘋癲行徑,到底是從何而來。


    陸小侯爺如此,從十歲鬧到十六歲,可謂是聲名鵲起,文不成武不就,成日裏四處閑逛看戲吃酒,滿城無人不知他的大名,以至如今,永寧侯掌著北境大軍,權柄益重,也從未有京城世家透露出想和永寧侯結親的意思。


    這最近,趕著大軍回朝的好日子,他便又鬧出個驚天的動靜。


    論起京城裏的秦館楚樓,還是飲玉巷的雲月橋最為出名。這雲月橋的三位花魁娘子,逐雲,挽月,素喬皆是陸之洹的紅顏知己,這一日陸之洹去尋樂子時,竟被媽媽攔下,說是今日有貴客,三位娘子都去陪著了。


    陸之洹一聽,京城裏敢明目張膽逛窯子的人裏,他就不信有比他身份高的。於是不顧勸阻一頭衝進了貴客的包廂,二話不說拉著素喬姑娘就往外走,貴客自然不應,言語頂了幾句。兩人就動起手來,陸之洹本就有些酒興,這不知哪裏來的貴客又是遮遮掩掩,不以真麵目示人。


    陸之洹大怒,“我陸某人平生最煩這娘們唧唧的作派!”


    一麵就上前扯了貴客的衣服,打成一團。


    打完了酒醒了才發現,這貴客是個熟人。


    他又歪三扭四的跪拜下去,不著調的道:“惶恐!罪臣惶恐!不知八皇子大駕,臣……惶恐!”


    陸老夫人提著孫子進宮謝罪時,百姓們已經熱鬧開了——八皇子殿下去逛窯子了,不僅逛窯子,還為了爭花魁娘子被永寧世子扒了衣服挨了一頓好揍。


    八皇子趙延乃是成王趙珩一母同胞的親弟,永寧侯和成王一個戍衛邊疆,一個為朝征戰,皆是朝中棟梁。自家不著調的兒子弟弟在京城打成一團,也不知二位回來,得是個什麽臉色。


    陸府壽春院此時院門緊閉。


    院裏鬆山翠石,一片靜謐,下人們或在屋子裏,或被打發出去,老夫人屋裏的人自然乖覺,誰也不敢這當頭惹主子眼。


    正堂上坐著一位鬢發如銀的老太太,看著有些年紀,精神卻好,此刻沉著臉色,不怒自威。旁邊侍立著一位中年美婦,身著寶藍緞花對襟褂子,月白暗雲紋裙,並無十分妝飾,自有一番端麗清雅,麵上隱有憂色。


    堂下臊眉搭眼跪著的,正是城中出了名的那位,世子陸之洹。


    他看著不過十六七年紀,一身湛藍織錦交領袍,腰束玄色暗紋腰帶,以玉冠束發,生的劍眉星目,挺鼻削頜,乍一看端的是一位金質玉相的世家公子,隻是身量頗有些單薄,此刻垮著雙肩跪著,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神情。


    清早開始,他一路從宮裏跪到家裏,此刻揉著腿求救似的看著母親沈氏,對方瞪他一眼,亦不敢開口為他討饒,心裏隻暗歎,這樣好的皮相,卻是這樣魔王樣的性子,真真是生來磨她的。


    陸之洹便哼哼唧唧的對著堂上的陸老夫人開口,“祖母!”,他拖著長長的語調,“孫兒腿都要跪腫了!”。


    他這爛蛇一般的模樣,沈氏避過眼去。堂上的陸老夫人不理他,待他扯上自己的衣擺時才倏的睜開眼,眸色冷冽,一派肅然,厲聲喝他:“好好跪著!”


    連沈氏都被這疾言厲色給唬住,不禁腰杆又挺直了幾分,偏陸之洹渾不在意,依舊歪三扭四的扯著陸老夫人的衣擺,“祖母,孫兒真的知錯了。連陛下娘娘也不計較了您就饒了我吧……那日是灌多了黃湯,做出糊塗事來,誰也不曾想那癟……人是八皇子,孫兒都賠過禮了,且他還踹了孫兒好幾腳……”


    陸老夫人哼道:“祖母饒不饒你,左右你不害怕。我隻等到你父親回來,叫他治你,看他能不能饒了你!”


    陸之洹一聽,大驚失色,立刻跪直了,“什麽!父親要回來了?”


    陸老夫人哼了一聲,沈氏便道,“此番成王殿下平了西南邊亂,不日回京。你父親一直鎮守北境,陛下念在你父親多年戍邊之功,特特召回,一道犒軍嘉獎。”


    陸之洹繼續大驚失色,“那我為何不知?”


    他要是早知道,提前一個月都閉門思過,哪還會出去惹事!陸進明回來,聽了這事,還不得扒他一層皮?


    一層都是少的!

    “你父親前日來的家信,聖旨不日便下,約莫十來日便能趕回來。中秋將至,今年總算能團團圓圓。”沈氏一心念著常年征戰的夫君,說起這事不自覺感歎起來,麵上也帶了些喜色……


    陸之洹:“什麽?”


    沈氏肅然回過神來,斂了神色。


    陸老夫人偏頭看了沈氏一眼,她便上前去,關了正堂的門,祖孫三個關起門來,陸老夫人才一聲長歎,“望兒,為了咱們大房的體麵,雖說自小瞞了你祖父、父親將你充作男孩養,可你也不能養成這個性子!即便對外你是侯府長房嫡子,可你內裏仍舊是個女孩,成日走街串巷惹是生非,連那秦樓楚館也……便是尋常的世家公子,也沒有你這樣的無法無天!祖母自認,自小也沒有對你如何溺愛,你這性子,到底是隨了誰?”


    永寧世子陸之洹,字在望。


    其實是個姑娘。


    沈氏和陸老夫人無不歎氣,數十年前兵行險招,可要是早知她能是個這性子,當初斷斷不能報她是個男孩。


    為了掩人耳目,陸老夫人自小就拘著陸在望,一雙眼睛死死盯她身上,隻說娘胎裏帶的不足,極少讓她出去。可她懂事起便一腦門子古怪想法,爬牆鑽狗洞,穿小廝丫鬟的衣裳渾水摸魚,後廚的水桶也是鑽過的,總能找到出門的路子,除了陸進明,天王老子也管不住她。


    陸老夫人和沈氏一介內宅女子,從小到老都是規規矩矩,克己守禮,哪能鬥得過她?

    陸在望沉浸在陸進明回來打斷她一條腿的幻想裏,哪裏能聽的下去別的話,當即往地上一趴,一手拽著陸老夫人,一手拽著沈氏,夾在二人中間,嘴裏哭天喊地:“祖母,娘,救我!”


    “我爹回來肯定要把我打死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