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黃皮膚黑眼睛黑頭發的軒羽,年逾三十,卻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踏上自己國籍的土地。
她裹著厚厚的毛呢圍巾,在台北的道路上行走著,這是一條不算寬闊的林蔭小道,兩邊是帶著柵欄的小型樓房,路的盡頭,就是當年的正紅國小,如今叫做正紅小學。
她的目光在這一排樓房前來回的打量,按照母親提供的信息,那位蘇小姐的房子應該就在這附近了。
想來蘇小姐當年認識白爺的時候,剛滿十九歲,那時候上海一片歌舞升平,白爺也還是意氣風發,如今,一個世紀都快過去了,如果蘇小姐還在,大概快到百歲了。
她低頭看了看手表,時間不多,她索性走向一個開著的院子,輕輕敲了幾下門,院裏有一位老人,陡然抬起了頭:“是誰?”
軒羽循聲望過去,這是一位蒼老的婦人,她一身破舊的黑色布衣,同樣黑色的頭巾裹著發白的頭發,臉上沒有一處不是皺紋,她坐在院裏的搖椅上,一雙如同枯槁的手抓著搖椅的繩索,她很瘦,瘦的幾乎皮包骨頭,一雙空洞無物的眼睛,在凹陷的臉頰上尤其突出。
她看上去年邁的幾乎不能行動了,可一聽到門外的動靜,卻立刻緊張的挺直了脊背。
軒羽怔住了,一個念頭在腦海裏不斷的升起,這一定就是蘇小姐!
在沒有見到她之前,她有想過百歲之人並不常見,假若白爺沒來,蘇小姐後半生一定十分淒苦,何況她的身體已經那樣的……不方便,哪有本事活過這麽多年?
軒羽的想法沒有惡意,但從理性的角度判斷,她默認蘇小姐已經不在了。
此時,卻見到她坐在這裏,軒羽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是悲是喜,她實在難以想象這些年她是怎樣過來的。
她顫巍的向前走了一步,輕聲回應:“阿婆,我是唐風月的女兒,她一直掛念著您。”
聽到女聲,老人明顯失落了,她重新窩在搖椅上,神色木訥,軒羽見她沒什麽反應,好奇的頓了一下,正要繼續介紹自己,此時從屋裏快速走出了一個小女孩,怒目瞪著她:“你是誰,不許欺負婆婆,婆婆雖然腦子不好了,但我不會讓人隨便欺負她的。”
這孩子大抵和顏顏差不多的年齡,她與老人一樣,穿著破舊的布衣,她十分的瘦,麵色蠟黃,隻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軒羽這才想起來,她還沒有來得及拜訪這間屋子的其他人,於是她又向前走了幾步,然後,她愣住了,她發現房子裏除了這一老一小,並沒有其他人。
“你不用找了,我家沒有大人,但有我在,我就會保護婆婆。”見小女孩的麵上滿是防備,軒羽愕然:“怎麽會沒有大人呢,那你們怎麽生活?”
“我們……”女孩的神色暗淡了下來,稍許的沉默。
這短暫的安靜,讓軒羽陡生心疼,作為母親,她實在是不敢想象這沒有勞動能力的一老一小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她歎了一口氣,又低頭看手表,忽的眉頭一皺,糟糕,已經開始了。
她轉身向門外走去,走了幾步,又不放心的回頭,在她二人的身上來回的看,眼見老人的神色呆滯,她隻好將目光落到女孩的身上:“我要去參加一個活動,那裏麵有許多好吃的,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我帶你吃些東西,你也可以裝一些回來給你婆婆吃……你放心,我真的不是壞人,如果你婆婆是正常的話,她一定知道我的。”
她的真誠讓女孩戒備心漸漸打消了,她遲疑了一會兒:“但我要帶婆婆一起去,我不能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裏。”
軒羽想了想,鄭重點頭。
女孩露出燦爛的笑容,推著老人出門的時候,又倔強的解釋著:“我婆婆才不是不正常的呢,她隻是年齡太大了,腦子有些不太好了而已。”
軒羽要參加的是一個慈善拍賣會,這本來是此次回國計劃之外的事情,但是既然必須要來台北一趟,而台北又正好舉行這個拍賣會,她就順便參加了,說不定能拍到一些有特色的東西也好帶給母親和顏顏。
會場的外圍就是大型的美食盛宴,各色糕點美食應有盡有,女孩畢竟還是一個孩子,滿眼都是新奇,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富麗堂皇的地方,也從來沒有見過這些好吃的,她沒辦法顧忌其他,不由自主的向著糕點們奔去。
軒羽慢慢的推著老人,不同於女孩,老人表現的很淡定,軒羽給她一盤蛋糕,她隻吃了一塊,就放下了,然後再沒有吃過其他東西,她的臉上始終木然,似乎沒什麽能夠引起她的興趣。
在這個匯聚了上層人士的高端場所,軒羽身邊的衣衫襤褸的一老一小特別引人注意,不多會兒,就有人不禁竊竊私語起來,軒羽毫不在意,離拍賣會開始還有半個小時,她帶著他們一圈一圈的轉,所有的好吃的好喝的都讓女孩嚐了一遍。
轉了一會兒,忽有人上前來,好奇的盯著女孩:“真真,你怎麽在這裏?”
軒羽連忙回頭,那是一位中年男人,看樣子,他是認識這女孩的,她立刻走了過去。
從這男人的口述中,她大概了解了這女孩的來曆,以及這些年這一老一小的生活狀態。
男人也住在正紅小學那一排樓宇裏,與他們是鄰居,他說,真真是個孤兒,這位瞎眼的阿婆把她收養了,鄰居們都知道這位阿婆在這裏住了很長時間了,但是大家都不知道她的來曆,她以前是靠租房子為生的,她把房子全都租給別人,自己就住在院子裏的雜物間,多少年了,始終一個人。
七年前,有個大肚子的女人來租房子,那個女人直到生產都是一個人,鄰居們紛紛猜測這孩子大概是個私生子,孩子生下來,女人卻失血過多死了,孩子沒人管,阿婆就好心養著她,本來以前阿婆靠著收租,日子也能過,但從那女人死後,這死過人的別墅就沒有人敢租了,七年來,他們的生活很是潦倒,但是阿婆也是挺叫人佩服的,眼瞎腿瘸年齡還那麽大了,卻能將一個剛出生的嬰兒養活。
軒羽聽著他的訴說,不由的壓抑沉悶,她想到真真那極其防備的神色,想來這些年他們是沒少受到欺負的,而這位蒼老的蘇小姐,原來真的這麽多年都沒有等到白爺。
那是怎樣的孤寂的等待呢?
白爺究竟去了哪裏?
她深深的歎著氣,這個時候拍賣會開始了,她帶著一老一小走進了內廳。
沒過多會兒,她就開始後悔參加這個活動了,那些拍品不是鑽石翡翠,就是瓷器字畫,實在是沒什麽新意,她不缺,也不感興趣。
一個多小時過去,她幾乎要睡著了,身邊的老人始終保持著木然的神色,倒是真真很是好奇,對什麽都很感興趣。
“下麵一件拍品,起價五十萬。”主持人說著,慷慨激昂的落下紅綢。
還沒有來的急介紹,卻引來台下一陣唏噓聲:“這什麽呀,看上去好像沒有完成啊……”
“大家先別急,聽我慢慢介紹。”主持人放慢語調,刻意賣著關子:“這《山河圖》可是正宗的蘇繡,民國時期的作品,正兒八經的蘇繡嫡親傳人親手繡的,諸位看看,這一山一水,繡的多麽精致,多麽大氣凜然……”
“可是它隻有半副啊……”
“所謂殘缺的更加珍貴啊,世上隻此一副哦!”
“那倒也是!”眾人點點頭,有人已經開始競標了,軒羽本來依舊沒有興趣,可是在這個時候,她無意中瞥見身邊的老人臉色大變,情緒十分激動,她疑惑的看著她,又看了看那副刺繡,立刻明白了過來。
她握住老人的手,低聲問:“您認識這刺繡是嗎?”
老人用力的點頭,一雙手不停的顫抖著,軒羽思索了片刻:“好,我幫你拍過來。”
然而,當她開始競價的時候,主持人三錘定音,《山河圖》已經被他人拍走了,軒羽不好意思的歎了口氣,老人情緒很不穩,她顫顫巍巍的,拄著拐杖站了起來,用蒼老的聲音道:“這個……是誰送來的,是誰送來的,我要見他,我要見他!”
她的年齡太大,聲音太沙啞,衣衫也太破舊,她的行為立刻引起了圍觀。
主持人也愕然了,他靜默了一下,小聲對工作人員道:“去問問梁先生是否願意見這位老人。”
十幾分鍾之後,軒羽推著輪椅,來到了後廳,一位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上前來,笑的如春風一般和煦:“您好,我是梁凡。”
軒羽沒來由的失落了一下,她方才天真的以為,這位梁先生是隱姓埋名的白爺呢。
泄氣的同時,她不禁嘲笑起自己,世上怎麽可能會有那麽巧合的事情呢?這位梁先生的年齡,大概足以做白爺的孫子了。
軒羽跟他客套了兩句,就立刻開門見山:“我阿婆想知道那《山河圖》的來曆。”
梁先生點點頭,向著老人打量了幾番,緩聲道:“這一定是蘇小姐吧?”
老人抬頭,多麽遙遠的稱呼了。
“蘇小姐還記得……顧流年嗎?”梁凡試探著,一字一句的問道。
老人怔了一怔,仿佛要將記憶從遙遠的地方拉回來,半晌之後,她點頭:“我就知道……他不會……殺他的,我知道……他沒死!”
“是,那時候他沒死。”梁凡頓了一下:“但……十幾年前他離世了,壽終正寢,他是我的師祖爺爺,我爸爸小時候跟他學過功夫,他一生無妻無子,《山河圖》是他臨終時交給我爸爸的……”
梁凡猶豫了一下,才接著說下去:“顧爺爺臨終的時候交代,創作《山河圖》的人,是一位蘇小姐,蘇小姐說她希望蘇繡能夠流傳後世,所以有機會的話,一定要讓《山河圖》麵世……”
這話讓軒羽驚住了,她一開始隻是以為老人認識這副《山河圖》,卻萬萬沒想到,這原來就是她繡的,她當即對老人生出了更多的敬畏來。
老人的麵上沒有喜悅,她冷漠的搖搖頭:“不,你在騙我……讓後世流傳,這話我沒有對他說過,我隻對一個人說過……他與他後來見過麵是不是,他究竟在哪裏,你告訴我,你告訴我……”
梁凡的眼神閃爍,吞吞吐吐:“顧爺爺臨終前就隻是這樣說,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呀,您說的那個他,是誰呀?”
老人又頹然了,她癱坐在輪椅上,整個人再一次失了魂。
軒羽略作沉思,拉過真真:“阿婆不高興了,你先帶她出去好不好?”
真真點點頭,推著輪椅走出了房間,並十分乖巧的關上了門。
軒羽向著大門看了幾眼,確認已經關閉,遂回過頭,端莊一笑:“梁先生似乎有所隱瞞。”
梁凡癟了癟嘴:“蘇小姐年齡那麽大了,我實在是怕打擊她,人啊,有時候有個盼頭也挺好的。”
軒羽頓生不祥的預感,她緊張的上前一步:“說說看,我不告訴她。”
梁凡頓了頓,沉重的點頭:“好,那我就告訴你,誠如你此刻所想,白爺……早就不在了!”
軒羽雖然有所猜測,但還是震驚了。
梁凡歎著氣,將顧流年口述的那一段往事一一道來。
傅風白,當年叱吒風雲的白爺,在1941年,傅家傾塌的那一天,在那大火與炸彈之中,就已經不在了。
“據顧爺爺說,他本來是已經逃出來的,可是突然想到《山河圖》忘記拿,他不願意自己妻子的繡品被大火燒掉,於是又返回去了,這麽一返回,就再也沒有出來,顧爺爺闖進火海的時候,白爺已經救不了了,他將《山河圖》交給顧爺爺,並囑咐那些話之後,就咽氣了。”
“可……聽說沒有發現他的屍體?”
“是的,顧爺爺將他的屍體帶出來埋葬了,沒有墳塚,沒有牌位,隻是讓他能夠入土為安。”
梁凡的話講完,軒羽的臉頰早已經被淚水浸濕了。
原來,白爺在六十年前就離世了,也就是說,蘇小姐來台北的第四年,他就不在了。
可是蘇小姐不知道,她空等了數十年,從戰爭開始等到戰爭結束,從動蕩時代等到世紀之年,從風華正茂等到風燭殘年,這數十年的孤獨與期盼,苟延殘喘的活著,原來都是一場空。
那個人,以前沒有回來,以後也不可能回來了。
怪不得梁凡剛剛不說,蘇小姐如果知道這一切,她定然是受不住的,軒羽感激的看了一眼他,將內心強烈的悲傷壓製住,定了定神與他商議著:“那麽,《山河圖》有可能轉給我嗎,我想送給蘇小姐,讓她有個念想。”
對方點頭:“好,我去協調一下。”
真真推著輪椅,站在內廳的門口,她看著輪椅上的人瑟瑟發抖,不由的困惑,她透過那被婆婆輕輕推開一道縫隙的門向裏麵看了看,裏麵的談話他們是聽的清清楚楚,可是她完全不明白什麽意思。
她嘟嘟嘴,彎下腰小聲道:“婆婆,你看上去不太好,你一定不喜歡聽那些話,我帶你先回去,好不好?”
說完不等對方回應,她便推著輪椅走了。
天色漸黑,軒羽興衝衝的回到了他們的住處,她推門而入,雀躍的說著:“阿婆,我把《山河圖》買回來了,這是真正的物歸原主,您看看……”
蘇小姐沒有出來,倒是真真跑了過來衝她噓聲:“阿姨您不要這麽大聲,婆婆睡著了,她第一次睡的這樣好,我叫都沒叫醒,她一定很累了,咱們讓她多睡會兒。”
軒羽愣了一下,忽然意識到什麽,大驚失色,連忙跌跌撞撞的跑到老人的房間。
推開房門,年邁的老人安詳的躺在床上,緊閉雙眼,她的嘴角似乎還有一絲笑意,她很瘦很瘦,躺在那麽窄小的床上,卻仍舊顯的那樣小,那樣輕。
用手在她的鼻息之間試探之後,軒羽一下子哭了出來,雙手掩著麵,泣不成聲。
真真不解:“阿姨,婆婆隻是睡著了,你為什麽要哭?”
軒羽側身抱住真真,極力隱忍的抽噎:“是,她是睡著了,是睡著了……”
三天後,軒羽和梁凡以及周圍的鄰居們將蘇小姐火化了期間,真真不停的大叫著,撲向火焰:“你們為什麽要燒婆婆,她隻是睡著了,她是我唯一的親人,你們為什麽燒她……”
軒羽緊緊抱住真真,壓抑的想要窒息,她不停的安慰著懷裏女孩:“你婆婆去找他的丈夫去了,她等了那麽多年,終於能夠與丈夫團聚了!”
葬禮在這樣的哭喊中結束,軒羽想,蘇小姐一定很希望將骨灰埋在白爺的墳塚旁邊,可是顧流年離世了,沒有人知道白爺被埋在了哪裏,她隻好作罷,將她葬在了公墓。
七天後,軒羽帶著真真回她自己的家,女孩拿著小小的包袱,牽著她的手不住的回頭望,微風吹過空蕩蕩的房間,卷起窗欞的風鈴,沙沙作響,她低下頭,聽著那沙沙聲,抹著眼淚,一步一步的走了。
昔人已去,此地,隻餘下一簾風月,繼續書寫著朝與暮,悲與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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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