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同在天涯盼歸人
學校裏終於恢複了光亮,大雨還沒有停,唐浮拍拍手拂去灰塵,看向窗外天氣,不由的皺了皺眉:“今兒這天氣真是奇怪,電閃雷鳴狂風暴雨,明兒地上又要積水,時局已經夠動蕩,偏偏老天還要來添亂。”
蘇月梧也望著那厚重的烏雲,歎了口氣,這個時候,辦公室裏有老師趁著來電在調試收音機,他左轉右轉,尋得一個聲音,終於停了下來,從那沙沙聲中,斷斷續續的傳來一個機械的女音。
“現在插播一條緊急新聞,謝晉元於今日下午在上海租界軍營中突遭暗殺,當場身亡,謝晉元作為曾經率領八百壯士死守四行倉庫的領帥,堪稱一代英雄,如今他與世長辭,我們深表惋惜……”
腦袋轟然一聲的,似炸開了,蘇月梧呆立在原地,全身的血液漸漸冰涼,廣播裏的新聞重複了三遍,直到她不得不相信。
唐浮也當瞪大了眼睛:“您剛才說白爺是跟在謝晉元身邊的,那麽他會不會也……”
“我不知道。”蘇月梧木訥的搖搖頭,傅風白有沒有危險誰能知道,就算傅風白比謝晉元早先一步倒地身亡,也不會有媒體去報道他,他隻是萬千士兵中的一員,他的生死最後隻會和其他的英魂一起變成一個數字。
可是,他是等待之人的天,是所有的期盼。
蘇月梧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死亡與傅風白隔的那樣近,那迫近的感覺讓她瑟瑟發抖,可是他沒有辦法知道他的消息,因為不知,這種猜想的後果帶來的恐懼就更甚,恐慌的幾乎叫人難以忍受,多年的期盼與堅持瞬間便要瓦解。
另一邊,調音的老師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的神態,隻自然自語的道:“一個團長都能遭到殺害,他身邊的人都死光了嗎?”
這話讓蘇月梧又是一顫,腳下一軟身形將要歪下去,唐浮連忙攙扶住她,見她麵色慘白,目光遊離,整個人完全不在狀態,他固然心中也同樣牽掛傅風白,但相較之,他少了臨別的流連與數年的等待,終歸不如她這般感同身受。
“你這個樣子,我放心不下,你住哪裏,我送你回去吧。”他攙扶著她,撐起雨傘,一步步向外走去。
給姐姐打了電話叫她自己來接孩子,然後,他輕輕攬著蘇月梧的肩膀,兩個孤寂的人,撐著一把藍布雨傘,在灰暗的街道上落寞的踩出一道道腳印,又立刻被衝洗殆盡。
到家的時候,天完全黑了下來,唐浮去廚房燒了一壺熱水,又翻到一盒茶葉,他衝沏了兩杯,擺了茶盤,放到在地毯上席地而坐的蘇月梧麵前:“我知你心中苦悶,我陪你說說話。”
蘇月梧低頭看了一眼:“既然苦悶,為何還要喝這麽苦的東西,櫥櫃裏有酒,你幫我拿一下。”
唐浮遲疑了片刻,還是起身去拿了:“那好吧,今夜與你一醉方休。”
兩個人坐在偌大的客廳裏,窗外狂風暴雨,室內的人亦心中在下著雨,他們說起很多往事,每一件事,都有著傅風白的身影,他們之間的交集,原本也是從傅風白開始的。
過了一會兒,唐浮喝的半醉了,醞釀好久的話才終於敢問出口,他問:“蘇蓁蓁再也不會出現了是不是,因為我那一槍?我真該死……”
“我才是殺害她的凶手。”身邊的人苦澀一笑,驟然談起一個人的消失,兩個半醉的人,終於忍不住抽噎起來,那些所有塵封的悲傷又一一浮現在眼前,重新來過,與窗外的電閃雷鳴渾然一體。
時間不緊不慢的走著。
“你的身體,現在還好嗎?”哭了好半天,兩人微微的冷靜下來,唐浮抬眼又問道:“那時候你小產又淋雨,袁先生一直擔心你會落下病根,怕對你以後再次生育有影響,這些年,你與白爺,早就結婚了吧……”
“還好,我們又有了一個孩子……”
“真的,那太好了,在哪裏?”唐浮連忙四處看,那個孩子沒有理由不被帶到台北來啊。
“死了,就是四行倉庫守兵被迫撤離的那一天。”蘇月梧說的輕緩,麵無表情的喝著酒。
唐浮卻大大的震驚,愕然望向她,他心中空落落的,似乎千言萬語都不足以安慰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還是……失去過兩個。
一個胎死腹中,一個死在眼前。
一為他們當初太過於敏感,不肯相信彼此相愛的心之下的犧牲品,一為動蕩不安的時局之中萬千死去的人中的一員。
他低著頭,雙手插在頭發裏,全身不住的發著抖,而身邊的女子,早已經酩酊大醉,並且發起了燒,蜷縮在地毯上,像一隻受盡了傷的白兔。
觸碰到她滾燙的臂膀的時候,唐浮的酒醒了一半,他連忙將人安置到床上,請來了醫生,打針,灌藥,用涼水一遍遍的敷在額頭上,忙活了一整夜,直到天亮,床上的人才漸漸的退了燒。
他幫她給學校請了假,去熬了一鍋小米粥,然後就耐心的守在床邊。
約莫中午的時候,蘇月梧終於醒了,見他正在床邊打盹,一陣暖意襲來,他鄉故人,終是比一個人好,起碼在自己臥床不起的時候,一睜眼,看見有人在身邊,還可以說說話。
她坐起來的動作驚醒了打盹的人,唐浮又以手試探了一下她的額頭,放下心來起身:“我去給你盛粥,你要照顧好你自己,別等白爺回來了,你卻倒下了。”
她略微垂眸,輕輕一笑:“好,我會的。”
對方點點頭轉身去了,不一會兒,端了一碗小米粥:“我給你上麵灑了細糖,還有一些細碎的桂花,可惜你現在還沒痊愈,不能吃魚,要不然我就做了,現在先忍一忍,隻能吃些清淡的。”
蘇月梧一愣,喜愛甜食,愛吃魚,喜歡桂花的清香,這是蘇蓁蓁的口味,也是她的口味,但蘇蓁蓁也好,她也好,在傅家的時候,都未曾提起過。
“這是……唐少初,不,是萬老板當初打探的,還曾經命令過我在傅家安排飯菜的時候一定顧及你的口味。”提起這個人,他又是輕聲一歎:“對也好,錯也罷,他的確曾真心愛過你,愛的卑微而不自知。”
“都過去了。”蘇月梧的眼眸暗了暗。
“是啊,都過去了。”唐浮微微搖頭,舀了一勺粥。
“對了,一直沒有問,你現在在做什麽?”
“姐夫和姐姐開了一個工廠,我在裏麵做經理,就是個掛名的,光拿錢不做事的那種,哈哈,誰叫我是關係戶呢。”他自嘲的笑了笑:“反正就是混日子,媽前幾年過世了,家裏如今倒也沒負擔,憑著姐姐姐夫,日子還算過的去。”
“挺好的。”蘇月梧也笑:“還是單身?”
敢一整夜在別的女子家裏不回去,多半是未成家了。
“嗯。”對方點頭:“沒有遇見合適的,姐姐前前後後介紹過許多女孩子,但都沒有動心的感覺。”他說著,目光望向窗外,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在眼簾裏總也揮不散。
“曾經滄海難為海水。”蘇月梧輕答:“我們同在天涯盼歸人。”
他一愣,神思瞬間被拉回,連忙低下頭,望著手裏的粥,立即岔開話題:“光顧著說話,粥都快涼了,來!”他將勺子遞到蘇月梧的嘴邊打算喂她。
這樣的動作微有些曖昧,蘇月梧不好意思的向後一閃:“我自己來。”
對方立即覺察到她的心思,也似乎才意識到兩人終究男女有別,他點點頭:“好。”然後將勺子遞到她的手上,以手托著碗,呈在她的麵前。
蘇月梧拿著勺子,對著眼前的碗向下,然而這一下,卻是落到了外麵,她又重新尋找碗的方向,再往下,還是沒有伸進去,如此幾個來回,最後才終於落定,盛起一勺粥放在嘴裏,衝著唐浮笑了笑。
唐浮卻驚恐的看著她,緊緊皺著眉頭,不可思議的道:“你眼睛怎麽了?”
蘇月梧的動作停了一下,別過臉:“沒事,這幾年也不知道怎麽了,隻要一哭過後,眼前就會有霧,看東西會看的不清楚,但過幾天又會好的。”
身邊的人看了她幾眼,默默的接過勺子,一口一口的喂她,一雙眉頭擰得更緊:“這麽近都看不清楚,還說沒事,為什麽不找醫生看看,你就不怕白爺回來了你看不清楚他了嗎?”
“看了,醫生也沒辦法,隻要我平日裏注意。”
“嗯,平日裏注意,不許再掉眼淚。”唐浮的神色慍怒又悲哀,他眼前的人,如今隻是一個平凡的女子,沒有了以前上天入地的本事,如果身體再不適,那該將怎樣生活呢?
不過幸好,在這裏,還有他。
從這日起,唐浮隔三差五的便來看望蘇月梧,蘇月梧的眼睛的確過幾天就恢複正常了,但是視力下降的很厲害,為了繼續上課,她不得不配了一副眼鏡,每日架在鼻梁上,唐浮總是嘲笑她這樣很醜,但一麵嘲笑,一麵又忍不住叮囑:“人家醫生可說了,千萬不可以再哭了,否則將來一定會什麽都看不見的。”
蘇月梧點頭:“我知道了,陰暗的日子,總會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