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突出重圍
寒風之中，一枚子彈逆風而來，在空氣中發出刺耳的呼嘯，那子彈來的猝不及防。
當傅風白的胸口猛然一痛的時候，耳邊呼嘯的風陡然變成萬籟俱靜，腦海裏再也聽不到半點聲響，他的眼前，隻見到謝團長驚愕的眼神，以及迅速衝上來的動作。
他的身軀被拖到士兵們的身後，士兵們用人形構築了堅硬堡壘，將他層層環顧，煙塵之中，是再一次槍林彈雨的襲擊，而他被完好的保護起來，沒有再受到半點的侵襲。
傅風白捂著胸口，感受到那裏錐心的刺痛，死亡的感覺這樣逼近，他卻於心中升起別樣的情愫，就在之前，他才剛剛對慧敏說過，在戰場上，每個人都要做到能自保，沒有戰士會分心保護別人，然而此刻，當他在重重保護之中，他忽的錯愕，不知道該思索什麽。
他應該想的，或許是此刻河對岸的民眾中，是不是有人已肝腸寸斷？
這一刻他如此希望蘇月梧根本就沒看到自己，至少，不要讓她親眼看見自己的離去。
可是他忘記了，他於飛舞國旗之下中槍，所有的百姓們都在注目著，別人或許看不清楚他的身影，認不出他的身份，蘇月梧卻不會認不出來。
河畔的蘇月梧雙腿已經發軟，依靠著慧敏攙扶著，才能不摔倒在地，她全身的血液似冰涼刺骨，流淌到每一寸都是絕望的冷。
“蘇姐姐，你不要這樣，說不定傅先生能救的回來。”慧敏痛心安慰，卻也暗暗垂淚。
天台之上的士兵們激烈奮戰，敵軍此番攻擊更加猛烈，他們遭到了全球輿論的抨擊，惱羞成怒，開啟大舉進攻，這一次，他們采用了鋼炮與機關槍密集掃射，上方亦有敵機數架助戰。
孤軍們艱難的對抗著，從慧敏的角度來看，士兵似乎已經忘記了剛剛那個因為救他們的團長而中槍的人，他想起傅風白說的話，沒有人會分心去保護別人，這是殘酷的現實，卻不能埋怨分毫。
如此看來，傅風白真的凶多吉少了。
她一陣傷感，悄聲安撫著身邊的人，須臾之後，盡管結果已成定局，但她還是不肯放棄的，忍不住再一次抬頭看過去。
這一次，她的眼眸忽的一閃，連忙拍了拍蘇月梧：“蘇姐姐你看！”
蘇月梧應聲抬起蒼白的臉，雙手瞬間攥緊，但見那硝煙彌漫之中，那道熟悉的身影站了起來，高大挺拔，灼灼生輝。
“他還活著。”蘇月梧的眼淚一下子落了下來，不但活著，還毫發無損。
她的視線可及之處，塵土飛揚，傅風白站起來的瞬間有片刻的迷茫，他捂著胸口沉思了一會兒，緩緩從裏衣襟裏麵掏出一個環佩，白色的玉石，上書四字：“鐵骨錚錚。”背後，一個孩童的雕像，笑靨如花栩栩如生。
這是錚錚出生的時候專門為他定製的護身符，原本一直佩戴在錚錚的身上，昨日他出門之前，曾抱著傅風白撒嬌，那環佩無意中脫落，他便隨手撿起來塞在了自己的懷中，本打算等孩子再過來的時候給他戴上，卻不想錚錚調皮跑開之後，直到現在，他還沒有找到他。
此刻，環佩中間結結實實的鑲嵌著一枚子彈，環佩斷裂成兩半，它救下了傅風白的性命，自己卻碎裂不複，傅風白驚魂未定，陡生不祥的預感，這預感這麽強烈，以至於他忽然有些站不住。
盡管死裏逃生，然而方才真切的感受到死亡迫近的，那種陡然而生的與世界訣別之感如此清晰，再也見不到所愛之人的痛苦真切而強烈，他撫摸著手中斷裂的環佩，大口喘著氣，回味著這不祥的感覺，心中沉悶到將要窒息。
隻是時間來不及給他更多喘息的機會。
此刻，他就站在謝團長的身邊，沒有人能夠將他與周圍的士兵們區分出來，他隻能正麵的抵抗，不隻是為了自己的性命，更為了責任與義務。
這一次奮戰尤為吃力，敵軍加大了兵力與武器，而這邊依舊隻有八百將士，不，現在一定沒有八百人了，還剩下多少誰都不清楚。剩下的每一個人都在拚死的抵抗，那是他們最後的使命與義務。
這一整天，炮火未曾熄滅，樓上的壯士們英勇奮戰，岸邊的民眾們沒有一人離開，他們不再是麻木的看著，而是矚目期盼，緊張又激昂。
又過了許久，四行倉庫久攻不破，敵軍又加大了火力，重炮涉及範圍廣泛，隔岸的群眾們被要求立刻撤離。
擁擠的人群雖然帶著不滿，最終還是撤出了蘇州河畔，他們轉移到了高高的樓台之上，無奈將戰場放在身後，卻也走進了心中。
在這退盡的人海之中，慧敏側目，不見了身邊的女子，她一驚，連忙回頭，隻見蘇月梧尋了一個隱蔽的角落，獨自一人留在河畔，目不轉睛的看著四行倉庫作戰的將士們，慧敏想要叫她，然頓了片刻，又閉了嘴。
她的丈夫在那硝煙之中，這個時候，想必是勸不了她的。
眾人撤離之後，又一個夜幕降臨了，這是第二個夜晚，錚錚依舊沒有找到，孤軍依舊沒有擊退敵軍。
隱藏在蘇州河畔的蘇月梧凝視郎朗夜空，皎潔月光下是橫屍遍布，在這稍稍的沉寂之中，她的眼前又來了大隊人馬，他們步伐緊急，她的心立刻又揪了起來，於暗處細細打量，待看到他們的麵容，微微怔了怔，這些人金發碧眼，不是敵軍，也不是援軍。
她隻好按兵不動，靜靜的看著他們進入了四行倉庫，炮火因他們的進入而略有停止，蘇月梧在河畔心急如焚的看著，他不知道這些人有何目的，隻覺一分一秒都過的緩慢。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這些金發碧眼的人又踏過他的眼前，這一次是返回，她聽到為首著軍裝模樣的年輕人暗自對著身邊的屬下說著話。
蘇月梧很慶幸這些年蘇蓁蓁所讀的書，所增長的知識同樣也貫穿在她的記憶之中，這英國軍官與下屬的對話，她聽的明白，並且在腦海中自動轉化為了漢語。
眼見那軍官的神情頗為困惑：“重炮都快射到租界了，我已經給謝團長送了物資，建議他們撤離，並且答應給他們最大的協助，他們為何不肯走？”
屬下微微一歎：“謝團長不是說了嗎，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他們隻聽從自己的上級，在沒有得道命令之前，他們寧願戰死，也不會撤離戰場。”
年輕的軍官麵露絲絲欽佩，但更多的是憂心。
蘇月梧略微鬆了一口氣，看來這一波不算敵人，從他們的口中，她深知謝團長的剛毅，也不由的露出敬佩之色。
“傅風白竟然也在上麵，我與他算是老相識了，他剛才一直站在謝團長那邊，一句話都不幫我說，簡直令人氣惱。”軍官又道。
聽到這個名字，蘇月梧的心又是一緊。
“也許，因為他們是一家人。”下屬躊躇了一番道，依照傅風白的國度與身份立場，怎麽可能會像他們一樣立於旁觀者的角度看此事。
“這筆賬，早晚我會找傅風白算回來，等他們撤離了，我們去他家裏。”軍官麵露惱怒，頓了一下，繼續道：“我要把他們家收藏的好的字畫全都要來，哼。”
蘇月梧一顆心高高提起，又輕輕落下，在那軍官的腳步漸行漸遠的時候，她聽得最後一句話：“我們隻怕要聯係各國使節，找能夠讓謝團長聽話的人了。”
這一句話又讓她的心懸了起來，如果當局真的迫於各國壓力下令這八百孤軍撤離，他們唯有聽令，而僵持數日的結果是被迫撤離，那麽這些犧牲的壯士們是為了什麽？
淩晨到來，又是嶄新的一天了。
謝團長還是接到了上級的命令，撤離四行倉庫，轉進租界。
守軍沒有違背命令的餘地，他們隻能揮淚撤離。
死一般寂靜的黎明前夕，蘇月梧清晰的記得，四行倉庫的大門緩緩打開，英勇奮戰的勇士們在槍機彈藥之中突圍而出。
他們迅速的行至了橋上，蘇月梧赫然起身，於河畔佇立眺望，那突圍的士兵之中，她一眼就看見了傅風白的身影，她不可控製的招起手，眼看著大軍離自己越來越近，一直牽掛的心，終於將要稍許安寧。
然而，她的喜悅還沒有維持須臾，卻忽然間，敵軍再一次掃射而來，自他們身後的水上與地下，子彈忽如其來密集如雨，壯士們無奈且戰且走，瞬間便傷亡慘重。
蘇月梧愣住了，她再看不清傅風白的身影，眼前不斷的有人落入水中，後麵是敵軍的夾擊，除了迅速搶越橋頭，別無他法，硝煙近距離的出現在眼前，被撤離的百姓們於回眸中，看著他們的壯士在與生命賽跑。
愣住的人群中，忽有人高聲呐喊，她說著激昂語句，為士兵們加油聲援，這一聲呐喊之後，周圍有少許的沉寂，然而隻是轉瞬間，此起彼伏的聲援如翻江倒海，在硝煙炮火中沸騰成一片。
蘇月梧猛然回頭，苦澀又激動的笑。
那一天，鮮血染紅了河水，炮火幾乎將蘇州河畔淹沒，當孤軍從橋上穿過的時候，所有人都沸騰了，一時間，滿城的歡呼，回蕩在上海的天空。
這一突圍，八百壯士隻剩下三百餘人。
與此同時，當局發出了通知，他們所掩護的五十萬大軍，已經成功撤離。
謝團長深吸了一口氣，默默回首，向埋骨於此處的英魂們恭敬行禮，民眾們默然，安靜的看著這一幕，莊重威嚴。
大軍前行轉進租界，河畔再一次沉寂，民眾們終於恢複了自由，於遠處自行離散，這一場驚世的奮戰，到此，終於落下了帷幕。
此刻，血流成河的蘇州河畔，有一人倉皇四處望去。
傅風白在河畔與大軍分散，之前在橋上，他明明看見了蘇月梧出現在此處，然而此時，他放眼看去，女子的身影卻不入眼簾，炮火無眼，傷及無辜委實眾多，蘇月梧的功夫不再，她並沒有自保的能力，傅風白心中一抖，忽的緊張起來。
錚錚還沒有找到，他不能再失去蘇月梧。
他一慌，不禁失聲大叫著她的名字，那聲音焦急悲切，本已經要離去的民眾們，紛紛駐足回首，好奇或者感動之餘，許多人凝神的看過來。
許是傅風白的聲音太過於淒切，失去過親人的民眾們感同身受，也不禁為他焦急擔憂，甚至很多人幫他一起喊著蘇月梧的名字。
在一遍遍的呼叫聲裏，塵土繚繞之中，厚厚的灰塵下，有人伸出布滿泥濘的手，輕輕的應了一聲。
傅風白猛然回頭，看著那從塵土中鑽出來的女子，她的臉滿是汙垢，正在站起身，拍了拍衣襟，露出清淺的笑容。
這笑容便是失而複得的美好，闊別兩日而已，於當事人而言，卻是在生死之間徘徊了好幾個輪回，再相見仿佛度過了千年萬年滄海桑田的歲月。
蘇月梧緩緩的道：“我在。”
傅風白破涕為笑，向她奔去，隻有將她攬入懷中，才是最真切的。
眼見這一幕，民眾們歡呼起來，雀躍沸騰，這一對普通夫妻的生死重逢，在此刻看來，出現在他們的眼前，承載著所有失去親人的人們最實際最真切的希望，他們幾乎是揪著衣襟，將心提到了嗓子眼，看著這對夫妻將要擁抱彼此，那樣的幸福即將感染到每一個民眾。
然而……
幸福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