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動蕩年代
陸虹霓的話讓蘇月梧再一次驚愕，她徹底放下手中的工具，認真的看著她：“你不肯嫁他，是因為依舊解不了自己的心結？”
“不是。”對方搖頭：“也許在你們眼裏，我如今的處境，沒有誰比他更適合嫁了，可是……我不愛他，這是誰也無可奈何的原因。”
她言罷微微歎了一口氣：“所以，我就不要耽誤他了。”
“可是……”蘇月梧不解：“如今你要嫁的人，是你愛的嗎？”
她知曉陸虹霓心中所愛唯顧流年一人，然而顧流年不是已經死了嗎？
再談顧流年的離世，除了心口有點沉悶，蘇月梧沒有那麽強烈的悲傷了，她明白顧流年為何而死，也珍惜如今與傅風白雖然不遠不近但是好不容易才穩定下來的生活。
而且憑她對顧流年的了解，就算他沒死，也斷斷不會讓自己被困於一方天地。
“我要嫁的是我們家以前的下人，他起小就在我們家長大，為人老實穩重，對我極好，我……說不上有多愛，但起碼還是喜歡的，我要跟他去鄉下了，這一次是專程來和你們道個別。”陸虹霓解釋了幾句，笑著起身，抬眼四處望了望，又道：“方才沒仔細看，你這小院子十分清幽，甚好。”
蘇月梧點了一下頭，又聽得一聲歎息，但見陸虹霓繼續道：“我要是像你們這樣彼此是深愛著對方的，一定不會管其他的。”
“可有時候……”
“你想想看。”蘇月梧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打斷：“如今沒有天災，沒有人禍，愛的那個人也正好愛著自己，這是多麽美好的事情，然而你們卻要虛度時光不肯靠近，簡直是白白浪費了上天給你們相愛的心，假若有一天天降災難亦或者兵荒馬亂，你們想在一起，隻怕都沒機會了。”
陸虹霓的情緒有些激動，於她而言的半生，曾從小到大深深喜愛傅風白數年，而對方始終躲避，後來愛上顧流年，對方依舊將她的感情無視，至於那個窮追不舍的胡不歸，她卻怎麽都喜歡不上。
是以，在她的眼裏看來，兩情相悅的人是多麽難得，為何不好好珍惜呢？
她的話說完，大概也意識到有些過了，又苦澀一笑：“我就是這麽一說，沒有詛咒你們的意思，別往心裏去啊，我當然希望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蘇月梧淺笑搖頭：“怎麽會介意？”
二人又閑聊了一會兒，陸虹霓便離去了，自此之後他們再也沒見過，而陸虹霓此刻大概也未意料到，她竟是一語成讖，兵荒馬亂的動蕩年代，很快就要來了，沒有天災，卻是人禍，偌大的禍端。
她走後，蘇月梧沉默了許久，最終隻是輕聲一歎，倚在門外的傅風白也靜默，半晌之後，蘇月梧回眸之時，正好與他四目相對，兩個人都是一愣，傅風白眼裏是隱藏不住的情愫，蘇月梧卻默默的低垂了眼眸。
而傅風白忽的上前了一步。
陸虹霓說的沒錯，趁這時光還未老，為何要極盡蹉跎？
他急切的開口，生怕再錯過一分一秒：“我們……在一起，可好？”
蘇月梧拿著繡花針的手不小心抖了一下，針尖戳到手指，她悄無聲息的藏到身後不叫他看到，繼而目光極地：“我……考慮一下。”
傅風白鬆了一口氣，她說考慮一下，那就是有希望了，他笑起來：“那我等你的答案。”
當晚一番思緒，兩人難安。
翌日清晨。
蘇月梧畫上了精心的妝容，來到正廳，麵上微紅，她今日是來告訴傅風白考慮的結果的。
剛剛走近，但見傅風白的車子正好開走，管家見她到來，立刻上前請話：“小姐要找白爺嗎，白爺走了，您有事情可以晚上再過來。”
蘇月梧點頭，度日如年的一天，傅風白回來的時候已經深夜了，他的麵上皆是倦容，見到蘇月梧，頗為疲倦的發起牢騷：“這什麽世道，崇洋媚外，搞不好哪一日就變天了，實在叫人焦頭爛額，無力分心。”
他坐下來，牢騷發完，飲下一盞茶，似想起什麽，突然改了愁眉苦臉的神色，換上了小心翼翼的表情：“你……昨日考慮的怎麽樣？”
“我還沒考慮好。”蘇月梧輕笑：“你先處理手頭的事情。”
傅風白失望點頭：“好，那我繼續等。”
接下來的時間，傅風白每每早出晚歸，總是不見人影，之於他所言等待的答案，這一等，卻是拖了兩年。
1931年。
這一年，傅太太因病離世了，她臨終前一定要回江南一趟，於是傅風白終於抽出身來，與蘇月梧陪同她一起去了江南，傅太太率先去看的便是蘇家遺址，那裏依舊斷瓦殘垣。
這個時候傅太太神智已不太清明了，話也說的含糊不清，她自輪椅上下來，望著腳下焦黃寸草不生的土地，嗚嗚呀呀的，情緒十分激動，但沒人知曉她在說什麽，他們所看到的，隻是她不停的望著腳下，眼淚不斷的流。
蘇月梧別過臉，眼眶微紅，低聲道：“她站立的位置，是父親被燒死的地方。”
傅風白一愣，他想起曾經看到的那一張舊報紙，蘇父臨死前的方位，的確是在這一片，如果記得沒錯，這裏附近應該還有一棵梧桐樹，他稍作打量，果然在左側方，見到了那一株枝葉已經全部脫落，幾近沒有生機的樹。
那一場大火，想必也讓樹根有所損傷，這裏是蘇月梧誕生的地方，而她現在要重新來到這裏，去不得不回想當日的景象，這無異於在心口淩遲，想到這，他不禁隱隱心痛。
好在蘇月梧的情緒沒有太大的起伏，反倒是傅太太見到昔日戀人的舊址傷心欲絕，夜幕降臨了，她還是不肯離去，二人好說歹說，將她帶離，經過了好長時間的冷靜，傅太太說話了，這一回說的十分清楚。
她說，她要葬在這裏，與蘇父生不能同寢，死亦要同穴。
傅風白傷心之餘卻麵露難色：“你不願與父親葬在一起，那便依你，可蘇家夫人另有其人，這……”
他看向蘇月梧，沒有哪個做子女的，會願意讓另一個人與自己的父母合葬吧？
身邊的女子輕聲回應：“非我不願，而是……父母當年在火中屍骨無存，埋骨做墳實屬奢望。”
傅風白微微一驚，他想起當年這個女孩隻有幾歲，自身尚且難保，自是沒有能力為父母盡身後之事，他的心頭又是一陣酸澀，傅太太今夜的神思異常清晰，她看出蘇月梧的悲切，不再強求，隻說多年心願已然滿足，此生也算足了。
曾經愛之深切，而後思之難忍，此生這樣過來，不悔卻不願重來，而今踏在他曾經生活過的土地上，才終於釋懷。
傅太太睡著了，蘇月梧與傅風白走在小橋流水的羊腸小道上，談及傅太太這多年相思之意，蘇月梧忽生悵惘，她站住了腳步，麵向傅風白鄭重點頭：“我考慮好了，我答應你。”
突如其來的話語讓傅風白一愣，似還沒有反應過來，不過瞬間，他便笑起來了，將眼前的人摟在懷裏，抱的緊緊。
這一個擁抱，竟然久違兩年了，原來，時光已經過去這麽長。
當夜，傅太太去世了，傅風白還是將她葬在了這裏，與江南煙雨作伴，也慰藉她半生相思之情。
回到上海之後，傅家變的又冷清了一些，好在傅風白與蘇月梧相互扶持，家中尚且安穩，因在孝期，他們的婚禮舉行的很是簡單，就隻是在雙方父母的牌位前叩首宣誓，沒有請任何的賓客，家中也沒辦法張燈結彩，為此傅風白頗為愧疚。
“三年後，我一定會補償你一個盛大的婚禮。”他真切而隆重的立下誓言，蘇月梧隻是笑：“那都不重要。”
“於我而言是重要的，既然愛你，心甘情願給你最好的。”二人相擁，洞房之內一片旖旎。
然而傅風白的誓言終究沒能履行，現實根本來不及讓他們等到三年之久，隻是在短短數月時間，山河風雲突變，平靜歲月也終究要遠去。
9月份的一天，沈陽一聲炮響，人民終於發現他們岌岌可危。
而在同一年，長江豪雨成災，大水席卷江淮流域，本就捉襟見肘的財政雪上加霜，國庫虧空嚴重赤字，花旗銀行終究還是落下了卷簾，關門大吉。
傅家遣散了一些下人，原本他們打算一個都不留的，可有幾個年長的下人這多年在傅家，早已經沒有了自己的家，怎麽趕都不肯走，他們也隻好將人留下。
不用再日日上班的傅風白並沒有閑下來，他一船一船的往倉庫裏運東西，那些東西蘇月梧悄悄的看過，都是極具威力的槍支彈藥，蘇月梧明白他想做什麽，卻什麽都沒說。
第二年，蘇月梧又有了身孕，傅風白欣喜異常，抱著她雀躍轉圈，他開始花時間陪伴妻子，滿心期待這個孩子的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