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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請自來

  第一章 不請自來

    2022年,我在都城即將讀完大學獲得曆史學碩士學位,就到了巴諾市的一家電視台實習,陰差陽錯留在了一檔曆史欄目組裏當編導。因為這份喜愛的工作,也因為母親馥汀蘭,我唯一的親人,於是我結束了像空氣一樣自由的生活,到了巴諾市。


    我很不喜歡與母親麵對麵,尤其討厭她的那張臉和那雙眼睛。我經常在外麵稱呼她為那位,或者馥先生,幾乎沒有人聽見我提起過母親,或者用過什麽親昵的稱呼,那麽以下的描述中我依然遵循以往的習慣,稱她為馥先生或馥汀蘭。在我心中,她才貌出眾,其他女人無不黯然失色,她嚴謹刻板、正派規律、精通曆史,沉靜的以至於一切情感都與她格格不入,我甚至懷疑過她是一隻完美無瑕的機器,因為在我的有生之年,她從未衰老過,確切的說,她是個奇怪得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異類,不老不死的那一種。


    當我與她的麵貌特征長到同齡時,是在二十五歲,而她的年齡說出來讓人倒吸一口冷氣,已經有一百又十歲高齡了,我與她有一張同樣的臉,這是我最討厭麵對她的原因之一,更主要的是她那雙永遠讓人看不透冷冰冰的眼睛,像萬古枯木般,讓我不知不覺感覺似乎就要掉進了那錯誤的家庭地位裏,我究竟是她的誰,或者她根本不希望我是她的誰,反而她看待那些古物件時,眼神中總能漣漪出不同。


    我從未聽她說過對女兒疼愛的情話,也從未見過我的父親,從她的描述中,那人已故且原因不明,我甚至沒有發現過那人的任何蛛絲馬跡,連一件遺物都沒有。我的人生有兩大願望,用我卓越非凡的觀察力去探究我這位奇異母親的不老原因和找到我的親生父親,如果說有什麽線索能夠打破那些難解之謎,那就是我們家世世代代流傳的古玩了。說不清楚我是為了探究真相愛上了古玩,還是因為什麽,盡管她莫名其妙的反對我的愛好,但與她何幹。


    陳思源是我和馥汀蘭身邊唯一親近的人,我稱他表哥,比我大五歲,從小照顧我並一起長大,沒有血緣關係那種,是馥家族留下的管家係後代,負責幫助馥汀蘭打理日常生活,管理著一家私人博物館,那馥先生的稱呼也是源於他。在我的印象中,他永遠恭恭敬敬的站在馥汀蘭身後的一邊,外顯謙和,話卻很少,是一個整齊的男人,個子很高,骨感的棱角分明的臉頰,麵部輪廓幾乎挑不出什麽缺點,隻是那薄薄的唇緊閉看起來有些嚴謹的刻薄,與馥汀蘭有異曲同工之感。陳思源是個古典音樂愛好者,喜歡收集黑膠唱片,平時與我跟馥汀蘭共住一處宅院。我很少與他們晤麵,除了每周末必要的家庭晚餐,我們各住宅院的一方,誰也不會幹擾誰。


    四月十七日是周末最後一天,由於是初春,馥汀蘭躲在書房裏,裹著一張羊毛毯子,依然埋頭於舊書堆中。馥汀蘭的日常生活均與古玩有關,經營一家小古玩店,四處淘淘寶貝,而每到周末她就是這個樣子,特意挑出一天時間在家陪我,她說希望我們的關係更像朋友,可更多的還是各忙各的。陳思源在廚房與保姆忙碌著晚餐,因為這個季節的房間裏太過陰冷,我半臥在客廳的天井下的沙發上準備著單位下周選題會的內容,一縷陽光暖洋洋照在臉上,聽著老式留聲機裏咿咿呀呀放著上世紀二十年代的歌曲感覺有些犯困,突然有人在後麵拍了拍我的肩膀。


    “馥芮白,你姐呢?我剛在古玩市場收了一件好東西,想讓她幫我掌掌眼。”


    我本能的身體一激靈,從沙發上滾到了地毯上,同時撥開那手掌,這才發現院子的大門被我養的那隻調皮的薩摩耶犬“狗”撞開了,是的,我這隻寵物名字叫“狗”,而這個不請自來的人叫陳傳柏,我叫他柏叔,在隔壁開了一個小古玩店,屬於那種超喜歡走街串戶的性格,我們搬到巴諾市不過兩年,這門檻倒是屬他踏的最多。


    柏叔寶貝一樣捧在懷裏一支青花瓶子,帶著好奇的眼神在宅院裏四處溜達。當他走向一間掛著帷幕的房間門口時不自覺的停下來,迎麵走出的馥汀蘭,讓柏叔不自覺的向後退了幾步,馬上收回那些獵奇的目光,臉上堆回了笑容。


    “那個,W小姐,這可是乾青花?”柏叔閃閃發亮的眼睛中透出了無限的貪婪和期待。


    我不自覺的向後捋了一下額上的短發,重新坐回到沙發裏,端回手裏的書,可不想讓馥汀蘭看見我跌倒在地上窘迫的樣子。狗很乖巧的蹲坐在我的腳下,吐著那柔軟的粉紅色舌頭,我邊擼它頭上的毛,邊遠遠的注視著馥汀蘭和柏叔的一舉一動。


    馥汀蘭麵上無甚神情,一張小巧的鵝蛋臉肌膚嬌嫩白皙,彎彎的柳眉下,長長的睫毛隨著她那雙有著清澈深邃瞳孔的大眼睛微微顫動著,一頭純黑色的秀發簡單的放在一側肩膀上,一直垂在腰間,身著純白色精致剪裁的設計師定製品牌套裝,一字型的脖領露出清晰漂亮的鎖骨,一條鑲嵌著紅色珠子的白色羊毛大披肩隨意的搭在肩上,很自然的坐在了距離我十米之外天井另一側長沙發的正中間,她優雅的接過陳思源遞過來的咖啡,一雙雪白的長腿疊交在沙發上。馥汀蘭伸手示意柏叔先坐下,那秀雅絕俗的氣息無意中散遍了滿屋,讓柏叔頓感渾身拘謹,坐在了一側的獨立小坐墩上,陳思源很自然的站在了馥汀蘭的身後,遠遠的向我遞過淺笑。


    這個小玩意兒很顯然柏叔是花了點銀子的,柏叔小心翼翼的將那瓶子放在了沙發前的茶幾上,又拿起瓶身,露出瓶底,以一種仰視的狀態等待著馥汀蘭道出結果。


    “今生即永生,今世即永世,W小姐,你看這瓶子下麵的字,什麽意思啊?”


    馥汀蘭有一種非凡的能力,隻要她輕輕觸摸那些有特殊意義的古物件,閉上眼睛稍稍花些時間,便能看見這個物件的前世今生,而這種造物弄人讓她變得眼光異常挑剔,似乎一直在尋找著什麽,對所看之物均流露出一種隱隱的遺憾。


    柏叔拿來的的確是一件絕妙的珍品,可對於馥汀蘭來說卻是我的人生中第一次見到她蕩漾出了驚詫之色。換句話說,她還沒有觸碰過那小巧玲瓏的瓶身,眼角卻滑下來一行淚。這使得柏叔不知所措的站起了身,支支吾吾的不知說什麽好。


    關於如何解釋異常反應這件事,必須要說明一下,這一切與馥汀蘭的身世有關。在我的記憶中,馥汀蘭從未缺過錢,這得益於祖上的恩澤。


    我們馥家家風正派,百年前是京海城赫赫有名的古玩世家,家世雄厚,當地一條街的染坊鋪子都掛著馥家的門牌。馥汀蘭的父親馥謙修,也就是我的祖父,是當時小有名氣的愛國人士,有一身不錯的功夫,他經常憑著馥家劍法鋌而走險的打擊一些倒賣文物去國外的小賊。馥汀蘭是家中獨女,被家人倍加疼愛,動蕩的年代,活得卻像個天真浪漫的仙女,她每天學學女紅,讀讀詩書,莞爾一笑,皆讓人感受到星辰燦爛般的耀眼。俊俏的臉上時常掛著笑容,她兩鬢間梳著兩條麻花辮,辮子被漂亮的珠粒點綴,環繞在胸前衣裙的褶皺間,那總是被搭配淡雅長裙,均勻的裹在身上,讓人不禁想象,像她這般幸福而又絕色的女子,如果能定格在那一瞬間,該多美好。民國二十六年,也就是1937年,馥汀蘭二十五歲,與當地大戶人家沈家長子沈安之順利訂婚,沈安之是她的青梅竹馬,兩個如膠似漆很快將進入婚嫁之事。


    那一年盛夏,馥謙修親自帶著護衛秘密護送一批盜墓人的明朝文物匆匆歸來。馥謙修神色緊張,身側的佩劍血跡斑斑的還在滴著血,他不顧渾身上下的刀傷,便進入了馥家老宅的密室。馥汀蘭無意中見到父親的神秘舉動,便趁著夜裏家人熟睡悄悄潛進密室,可是在密室她在暗格中隻找到了一枚外觀普通的古錢幣,正放在左手的掌心中摩挲,突地聽得外麵有刀劍拚殺的聲音,慌亂中她不小心被錢幣劃破了手指,那隻是被劃破了一點點的傷口,錢幣卻如鑽進了她的手裏,她仿佛瞬間被那錢幣吸幹了全身血液,最後的一絲力氣,她隻看到一個若隱若現的人影,對她說,“這是馥家的劫數,汀兒,你一定要活下去。” 馥汀蘭恍惚間看到一把劍插進了父親的胸口,她想要聲嘶力竭的呼喊,卻發不出聲音,而後便不省人事。那夜,風雨交加,天空中閃過一道道轟鳴的雷光,每一聲響雷都掩蓋著鏗鏘有力的劍鳴聲,當塵土漫天被雨水淹沒後,所有的昔日陽光化為烏有,卻不知馥汀蘭從此的人生宛若穿越了百年。


    第二日,馥汀蘭在密室的地板上獨自醒來,走出密室時,她披頭散發,形如枯竭老嫗。焦灼的陽光下,馥家人如人間蒸發,碩大的院落空空蕩蕩,四處都是刀劍相向的痕跡,那把她分明看見插進父親胸口的劍插在血泊中,卻不見父親的屍首,她雙膝跪地,一口鮮血從口中噴射而出,與淚交融而下。突然聽得有人在身後喚她的名字,她恍惚間被叫醒,當回頭的瞬間,容貌再度恢複成二十五的樣子。那喚她名字的人是家中的婢女鈴鐺,她躬身抱住馥汀蘭,泣不成聲,“小姐,夫人讓我出遠門送東西,一早回來家就成了這樣,我瘋了一樣四處找你們,能看見你太好了,太好了……”


    從此,世間傳聞了各種版本,有人傳馥家得罪了賊人慘遭滅門之禍,被人挫骨揚灰,有人說馥家大小姐是惡魔現世,吃了馥家人。終究沒有人知道馥家遭遇了什麽,但是從此沒有人敢踏入馥家舊址,而馥汀蘭由於那枚古錢幣,仿佛被詛咒般,成了被時光遺忘的人,不老不死不滅的獨自活了百餘年。


    在我的印象中,馥汀蘭第一次露出情傷的神情,她別過頭起身走進書房,撇下無所適從的柏叔,他並不知道自己闖了什麽禍事,會讓馥汀蘭抽袖而去。


    陳思源顯然認得那物件,我猜想他是在馥汀蘭還原老宅時的物品圖中見過,這應該也是他回流還原馥家老宅原貌的任務之一,他麵無表情的攔住正要跟過去的柏叔。


    “多少錢收的?”


    “三三三萬……三十萬……”


    陳思源寫了一張三百萬的支票,放進柏叔手裏,反常的犀利眼神望著柏叔一會兒,做了一個送客的手勢。


    柏叔捏著手裏的支票,得意的狠狠的親了一口,他緩慢向大門口挪著步子。柏叔這老爺子油的狠,他每天遊走於鬼市,有幾個內線,卻眼力很差,柏叔錯過了幾次天大的好機會,自從一次偶然機會被馥汀蘭現場指導了一下,便黑上了我們家。


    趁著陳思源轉身離開,他一個箭步竄到了我麵前,以一種興奮過度的聲音大聲道,“馥芮白,你看到剛剛發生了什麽嗎?這個瓶子我真的是無意中收的,嘿嘿嘿,你們家看上東西也不跟人商量的嘛,我還沒捂熱乎呢,真舍不得。”


    “這個瓶子我剛剛看了,不是什麽乾青花,就是個民國初期沒什麽做工出處的小東西,一個家裏再普通不過的花瓶了,但工不錯,有點像閨房私藏或者男女信物。”我很清楚他無非莫衷一是的想要在我這裏套個原委,而我向來對這樣有著濃濃女人味道的東西不感興趣,尤其是民國時期的,也許來自於內心對馥汀蘭一切的排斥,什麽“今生即永生,今世即永世”,一看就是個定情信物,我甩了甩頭,從沙發上跳起來,活動了一下腰身,向柏叔伸出五根手指,“頂多五萬,柏叔,您偷著樂吧!”同時揮動著手掌作出了再見的手勢。“下次來記得敲門,否則我要告您私闖民宅啊!”


    “不過今天的事兒發生的蹊蹺,就像有人硬塞給我錢似的,你說我老陳是不是走了發財運了,你不知道那個人說話口音很奇怪,好像外國人,又好像不是。”


    我將柏叔硬塞出了大門,狗跟在我身邊,笑嘻嘻的吐著舌頭。


    “那個……我剛兒是不是惹你姐不高興了……你當真這個玩意兒不值幾個錢?那你姐姐為什麽要買……”


    柏叔刺耳的聲音被厚重的木門隔離後,我們家的小院又恢複了平靜,這件事本來我認為可以不了了之,而卻沒想到,引發了後麵的事,我怎麽也想不到,我的那些隨意的話會讓一切走向了一個不可逆轉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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