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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終時曲(中)

  第142章 終時曲(中)

    暴雨如注。


    水線從高空墜下, 穿過禁城上方的夜空。


    這是當朝皇帝的寢宮,麗德殿。它有些特別,以千片琉璃瓦作頂, 是前朝的宮殿, 每當這個時候,雨點打在瓦片上,聲音總比別處要清脆些。


    傅玨愛聽這個聲響, 它能讓她鎮定。即使當初有人勸告,琉璃易碎,以麗德殿作為寢宮不妥,她也全然不在意。


    天命之人, 不畏懼這些。


    曆史上不乏身深信鬼神的帝王,但她不會是其中之一,即使天下都以為聖上厭佛喜道, 但隻有親近的人知道, 女帝喜道, 不過是喜它事少。


    皇帝總需要點東西沉迷其中才正常, 美色、詩歌或是騎狩。她選了一件最不耽誤時間的愛好, 便是修道。禮佛還需抄經祝拜,她修道,隻修個清靜。


    譬如今夜,雨腳如麻, 雨聲煩亂, 但她隻感覺到清淨。


    燈油添了三巡,奏章已經批覽完畢, 傅玨坐在案邊, 卻沒有起身。


    她在回想白日裏收到的那封密信, 密信內容關於她最看好的那個女兒。


    傅蕊。


    不是曾被當著群臣誇讚“此女類朕”的長姐,也不是年少滿腹經綸,能同當朝宰相辯論幾十回合的小弟。傅玨看重的,從來隻有傅蕊一個。


    她要選擇的皇嗣,必定要最能坐穩這個位置。


    長女隻因解毒而生,再怎麽醫治,也很難活過三十。小兒子心性柔善,年歲也小,她沒有時間等待他成長。


    這個從小便學會藏拙的次女,是傅玨一開始就寄托了厚望的人選。


    傅蕊固然有很多缺點,不夠漠然,有些懶散,某些事情上表現又的太過天真,最重要的是,她沒什麽野心。


    對於這些棱角,傅玨是很有耐心把它們一點點磨掉的。


    她殺了設計讓女兒一遍遍看見長姐病痛發作的模樣;讓她得知生父下落,又讓他死在她麵前。


    為數不多的童年好友被傅玨用上毒藥折磨,那個費盡心思想掩藏的戀人,也被十分潦草地殺死,屍體讓眾人都看見。


    在這種調動下,再怎麽溫順無爭的人,也該被激起一點渴望。


    對權力的渴望。


    有權力,才能保全想保全的東西。


    傅玨當然知道更簡單的方法,一道聖旨下去,傅蕊恭敬領命,等她百年之後接替皇位,無功無過的一生。


    但那不是傅玨想要的,一個嶄新的王朝即將迎來它第二位擁有者,如果它想要長久延續下去,這個角色至關重要。


    她不能太衝動,像她的母親。也不能優柔寡斷,像她那個早逝的父親。更不能全無鬥誌和野心,那樣她會守不住任何。


    群敵環伺,虎視眈眈,她不需要一個謹慎保守的平庸繼承人。


    女帝知道怎麽□□自己的雛鷹——推下懸崖,一遍又一遍,讓她在利風中豐茂自己的羽翼。


    即使那樣會點有不好的後果,譬如被怨恨,那也無所謂。傅玨並不覺得一份美滿的親情能給注定擁有至尊之位的人多少好處,她就是這樣過來的,深知什麽才是最好。


    平心而論,在培養傅蕊這條道路上,傅玨幾乎算作嘔心瀝血。


    她調動她的野心,給她一個前行的理由,連忠心耿耿的夥伴都有她從中促使,甚至還為她在謀取一份連傅玨自己,都未曾真正得到過的力量。


    青雲會遲早會歸順於朝廷,即使到時候,這朝廷的主人已經不再是傅玨,但它終究也姓傅。


    這是傅姓的江山,傅姓的王朝,它的版圖在得到青雲會那樣的助力之後,將會擴張到前所未有的寬遠。


    這一點,傅玨的覺悟倒十分高,比她當年到死都不能瞑目的父親要好不少。


    燈油又添了一回。


    侍女來去無聲,手腳輕捷地好似夜中野獸,不會驚動一隻草蟲。


    傅玨抬起眼皮,看向燈前添油的身影,這當然不是什麽尋常侍女,是她的暗衛之一。


    她看著對方的動作,傾注完燈油之後,執起一把小剪。哢嚓一聲,燈花被剪下,燈芯隻餘寸半。


    做完這些,侍女恭敬俯身,問詢還有何事要做。


    過了片刻,傅玨說才沒有,並讓她下去。


    侍女卻沒動,她彎著腰,又問了一遍。


    傅玨笑了,她並不為這份違逆而動怒,因為她知道自己的暗衛在為何而固執。


    她緩聲:“無妨。”


    侍女終於離開,身影很快消失在殿門外。


    這是今夜最後一個值守的暗衛,此刻也被打發到隔壁殿了。


    雨仍在下,傅玨敲擊著桌麵,還沒敲幾下,忽然感覺到有風吹來。


    夜風,涼而濕潤,不知何處吹來,很近。


    她抬起眼,看見桌前多出了一個人。


    黑衣,鬥笠,執著一柄刀,刀尖的水淌在案上攤開的紙張之上,距離她眉心三寸之遠。


    傅玨沒有動,也沒有驚慌。


    她靜靜地打量麵前這個人,距離上次也是唯一一次見麵,已經過去兩年多的時間。


    她在觀察她,同時,也在被對方觀察。


    泠琅知道有怪異。


    女帝七名暗衛輪流值守,無論何時,身邊至少有三人護著,即使是在最安全的禁宮深處,也是這樣。


    而半刻鍾前,僅剩的那名暗衛離開了,空曠的寢殿內,隻剩幾名不通拳腳的侍女黃門,連外人已經悄然潛入都未曾知覺。


    泠琅知道奇怪之處,但她已經習慣了偏向虎山行,並且她隱約感覺到,這是一種邀請。


    就像春末夏初,水花紛飛的溪澗邊,那個麵溪而立的背影,和轉過頭後,意味深長的眼神。


    泠琅緊盯著眼前這個女人。


    她是如此從容,即使被從天而降的一柄刀指著,也毫不驚慌,甚至在同刀的主人對視。


    那雙薄而挑的眼中,深沉而含蓄,沒有流露任何情緒。


    看到這雙眼,泠琅竟一時忘了自己如何開場,她隻想到初見之時自己是如何形容這個女人。


    淵渟嶽峙。


    那是不知曉其身份,不了解其作為的第一印象,而如今泠琅明白了一切,看著她,竟然又想到了這個詞。


    泠琅冷冷地說:“我來問你三句話,你隻需回答是或不是。”


    女人一動不動:“朕為何要回答?”


    泠琅絲毫不理會,自顧自問道:“第一件事,當初在玉蟾山,你已經認出了我,你為什麽不殺掉我?”


    傅玨一語不發。


    泠琅說:“因為你知道,我在找春秋談。”


    “你知道我在找,也知道這一切在秦浮山的預料中,所以不願打草驚蛇,隻想伺機而動。”


    傅玨極輕地笑了一下:“你說得不錯。”


    泠琅極快地說:“第二件事,你活不了多久了。”


    “你當年兵行險著,為了解毒而懷孕生產,那幾年過得輕鬆,但現在毒素殘留,反而變本加厲。”


    “你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對不對?”


    傅玨依舊那樣深深地看著她,平靜而威嚴:“這是你父親說的?”


    即使在這種境況下,她的氣度依舊像個帝王。


    泠琅沒有正麵回答,她隻說:“看來,你已經承認了。”


    她手腕一翻,刀利落如鞘。


    威脅陡然消失,傅玨卻沒有奔走,她坐在原處凝視著靜立的少女:“怎麽收起來了?”


    泠琅說:“既然你已時日無多,那便沒這個必要。”


    “朕以為你們這些江湖人士,定要仇人死在手裏才會痛快。”


    “誰說你是我的仇人?”


    傅玨的臉,在今夜第一次有了類似於驚訝的神色。


    她說:“哦?”


    泠琅望著山水屏風,屏風的另一端,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地昏睡的侍從。


    她扶了扶還在滴水的鬥笠:“這是我要問的最後一個問題——你知不知道,即使在被你那樣背叛過後,李若秋也沒有怨恨你?”


    驚訝的神色迅速隱去了,傅玨的麵容重歸平靜,她沒有用任何言語回應這句話。


    泠琅看著她,一字一頓地說:“她死之前,都沒有怪你,她甚至在等你一句解釋。”


    傅玨說:“可惜。”


    她淡然道:“朕沒有任何解釋。”


    泠琅說:“你的回答和我預料的一樣。”


    她把手放在刀柄上,慢慢退開:“我當然不會選擇在這裏殺人,因為我知道我今夜根本殺不了你。”


    “你一定埋伏了足夠的人,或許會讓我吃點苦頭,總之,今夜過後,要讓我更加憎恨你。”


    “你以為,我會為了複仇,和傅蕊合作,獻上青雲會的力量?等多年以後,狡兔死走狗烹的慘劇再次上演?”


    她對著天底下最尊貴的人,露出一個有著淡淡譏嘲的笑容:“你不會得逞,因為傅蕊不是你。”


    “我更不是李若秋。”


    “殺掉你太幹脆,像你這種人,算計到了盡處,卻看見事態沒像自己想的那樣,應該比死更難受吧?”


    拋下這句話,泠琅扶著刀縱身掠出,與此同時,身後傳來一聲低沉大喝:“拿下她!”


    不過是一瞬間,周遭陡然大亮,先前委頓於地的侍女們立即起身,紛紛從袖中摸出武器,朝她迎麵攻來!


    泠琅毫無戰鬥的心思,她躍出大殿,勾著簷角翻身上屋頂,在萬千夜雨之中,清楚地瞧見屋脊上恭候多時的人影。


    高瘦,持劍,黑衣與夜色交融成一片。


    她不知道那是誰,但知道那人正站在她逃離此處的必經之路上。


    雨水順著刀刃甩落而出,泠琅縱身揮出一刀,在即將觸及對方衣角的一刹,卻心頭一動,急急收勢,刀鋒拐向另一頭。


    屋脊濕滑,這個動作險些讓她滑了一跤。


    那人似乎發出聲悠然輕笑,隔著雨響,清晰地傳入她耳中。


    “夫人,一別多日,如今——”


    “竟隻能在這種地方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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