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蜉蝣樓
第139章 蜉蝣樓
泠琅知道伶舟辭有這麽一棟樓。
它是她早年間從一個鬼匠人手中得來的, 通體木製,高三層,外表精美華麗, 底下卻沒有半寸地基。
這棟樓像是一個盒子被放置在地上, 隻需要六匹馬便能拉到任何一個地方。早上在鬧市街道,晚上便出現在湖畔,凡見過之人, 無不驚歎其神出鬼沒。
朝而生,暮無蹤。人們管這棟樓叫蜉蝣。
對此,伶舟辭是有點氣急敗壞的,因為她取的名字是富有樓, 寓意十分美好。而蜉蝣非常不吉利,眾人以訛傳訛,她卻無法阻止。
此時此刻, 清瘦慵懶的女人笑了幾聲, 身影從蜉蝣三樓的窗邊隱去了。隻餘泠琅一個人牽著馬, 仰頭端詳這棟奇特的建築。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伶舟辭的寶貝小樓, 從前一起行走江湖的時候, 伶舟辭並不需要用它來藏匿行蹤。
如今她龜縮在這蝸居裏,想必是失去了得力徒兒,無人掩護照應,落魄至此了。
泠琅忿忿把馬拴好, 抬頭緊盯著三樓那扇洞開的窗扉, 微微提氣,足尖在身邊青石上一點, 騰空而起, 直直往那處飛去。
果然, 離開地麵的第一刻,她便感受到了一種奇怪的阻力。
沒有風,她前躍的勢力卻變得凝滯,與此同時眼前景象開始模糊,像是起了一層霧。
不過三層樓的高度,她硬是借了兩回力才盤旋而上,待她終於接近窗口時,往底下一瞥,竟有雲霧翻湧,深不見底,好似是萬丈深淵。
如她所料,在即將觸及窗扉的時候,那扇雲中的深窗忽地一變——
變作一片牆。
窗消失了,隻餘布滿雕刻花紋的外牆,泠琅早有準備,順勢蹬上,不然幾乎一頭撞上去。
她落回地麵,喘著氣抬頭看,眼前又是一幢普普通通的漂亮木樓,什麽雲霧,什麽深淵,好像都是錯覺。
這便是蜉蝣樓最奇特的地方,鬼匠人在樓身雕刻出繁密花紋,並不為美觀,而是為了藏匿玄門陣法。
整棟樓,就是一個變幻莫測的障眼法。
泠琅不再貿然嚐試,她圍著樓轉了三圈,視線在花紋上來來回回,皺著眉頭,若有所思。
彎曲的是花藤,連綿的是雲波,起伏又隱沒的是山的輪廓。
山,雲,藤蔓,海波,和時隱時現的山路。
泠琅想到了一座傳說中的仙山,蓬萊。
蓬萊漂浮在海上,卻又高聳入雲,山上沒有路,若來人想登山麵見西王母,隻能等待青鳥傳信。
蜉蝣樓沒有地基,就如終日漂浮的島嶼。通體無門,不就是山上無路的隱喻?至於那端居在雲中的西王母,難道就是伶舟辭自己……
思及此處,泠琅心中一陣惡寒,她又轉悠了幾圈,終於確信這畫的就是蓬萊仙山。
但是,青鳥在哪兒呢?
用於傳信引路的青鳥,必然是陣眼所在。
正思量著,吱啦一聲,伶舟辭倚著窗框抱著手臂,衝泠琅微微一笑:“我方才聽到有重物墜地的聲響,不會是有人掉下去了吧?”
泠琅驚詫道:“什麽?我沒聽見任何聲音。”
伶舟辭唔了一聲,她捏起手中酒壺,朝少女舉了舉:“再不來,酒都要涼了。”
說著,她仰頭張口,壺嘴傾倒出酒液,落入口中。
飲完,她一臉享受,嘖聲感慨:“好酒。”
泠琅說:“再好的酒,師父用壺嘴兒喝了,也要大打折扣。”
伶舟辭悠然道:“這二十年橙花釀,如何喝都夠味。”
泠琅笑道:“竟是橙花釀?師父稍等,徒兒這就來敬您一杯。”
話音剛落,她直衝而起,往伶舟辭所在的窗口疾掠而去!
伶舟辭輕笑一聲,衣袖一甩,身影再次隱沒於窗洞中。
泠琅心有所感,往下頭一看,果然,又是雲霧層層,幽深莫測。抬頭,那扇窗再次憑空消失,隻餘華麗繁複的花牆。
少女低喝一聲,足尖點在牆壁上,手臂勾住一角飛簷,在半空中掛著。
她閉上眼,開始細細嗅聞空氣中殘留的酒香。
橙花盛開時節的佳釀,用青茅泡製,清香微澀,帶著淡淡的酸。
這味道隱隱約約,依稀可別,泠琅睜眼,正欲循味而去,眉頭忽得一緊。
有風自東吹來,那味道驟然盡散,一點也沒殘餘。
與此同時,身上一輕,用於勾纏的簷角竟然不知不覺消失了,失去借力點,她立即急速往下墜——
伶舟辭喝了一口酒。
她聽見了樓外的少女因為驚慌而發出惱歎,不禁低頭淡淡一笑,又喝了一口。
蜉蝣樓玄機重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徒,不知道要花多少工夫才能成功登樓,今天定會好好被磋掉些銳氣,
伶舟辭漫不經心地想,她所喜歡的,倒正是這份不知天高地厚。
她雙指夾著壺柄,就著深涼秋風往嘴裏送,還未觸到,隻覺得手上一空。
酒壺被奪了。
伶舟辭抬眼,隻見少女站在她對麵,竟已經從窗戶竄了進來,她揭開蓋子,捧著壺身,直接大口大口灌。
伶舟辭沒有動,等對方喝完,才慢慢露出笑意。
“這麽著急?”她勾起唇輕笑,“沒人跟你搶。”
泠琅胡亂抹著嘴,把空酒壺塞回伶舟辭懷裏,她哼聲說:“那個怪風是師父放的?”
不等回話,她得意地笑起來,舌頭有些打結:“風從東邊吹來,香氣就散了,那不就說明、說明師父在西邊?”
伶舟辭歎了口氣,她隨意地把酒壺扔在一邊,自己靠在一張軟榻上:“喝這麽多,還怎麽問師父話?”
泠琅負著手,開始打量樓內金碧輝煌的一切:“跑得了師父,跑不了樓,不急,不急。”
伶舟辭貼心道:“這樓也跑得了。”
泠琅打開木架上的一隻小匣,取出串閃耀璀璨的寶石項鏈,在自己脖子上比劃:“我在樓中,樓跑我也跑。”
伶舟辭眯起眼,看著左翻右翻的少女,她像個誤入珍寶庫的鄉民,什麽都要看上一看,什麽都想把玩把玩。
“這是什麽?東珠?這麽大,怕是皇宮裏也難尋出幾顆,師父,你又不戴這些,搜羅這麽多幹什麽。”
“好高的寶珊瑚……他們說,你幾十年前洗劫了南山王的寶庫,盜走了世上最大的珊瑚,原來是真的。”
“謔,這幅畫上的美人是誰?好生漂亮……師父竟然有這種癖好。”
伶舟辭終於開口:“珊瑚不是這株,畫上人不重要,作者才重要……你不會認字,沒看見落款麽?”
“是嗎?說起來,畫上背景還有些熟悉——”
泠琅瞪著醉眼,貼近那副畫,終於在角落中看到落款——“沈七”。
她微微一愣,再次抬眼望向畫中人,隻見白衣少年靜立於水畔,神色懨頹,眉眼卻姝麗,雪袖翻飛似鶴翅,眉心一點紅痕像丹砂。
黑與紅與白,色彩濃烈,衝突卻和諧。
泠琅呆呆地看著,想到江琮“病鶴”美名的由來。
畫鬼沈七誤入熹園,撞見水邊上吐過一輪血的美弱少年,他驚為天人,一氣嗬成,作成這副絕世之作,江琮那時十六七歲,名聲從此在京中傳開。
沒想到,真跡居然落入伶舟辭手裏。
泠琅毛骨悚然道:“這人,不是那人嗎?”
伶舟辭忍無可忍:“什麽這人那人,你自家男人都認不出來?果然是個情單意薄的。”
泠琅大聲爭辯:“他那時年少,我認不出很正常。”
伶舟辭嘲笑道:“是嗎?聽起來,好像人家已經高壽七八十似的,你們竟是老夫少妻?徒兒癖好也頗怪。”
嘲笑並未換來回應,伶舟辭沒聽見下文,目光挪過去,隻見少女緊貼著那畫一動不動地看,眼神帶著點羞赧,臉頰耳根都泛了紅。
伶舟辭大感意外:“不是吧?你這——”
泠琅把畫小心翼翼地從牆上摘下:“我怎麽了?”
伶舟辭點評:“叫人有點惡心。”
泠琅慢吞吞卷起畫軸:“您喝酒又在窗邊吹涼風,容易犯惡心也正常。”
伶舟辭嗤笑:“瞧你這點出息,從前見識也不少,怎麽現在跟沒見過俊俏男人似的……慢著,你在幹什麽?”
泠琅已經把畫揣進自己袖中:“什麽?徒兒不遠萬裏來看您,帶點禮物走怎麽了。”
伶舟辭騰地一聲站起:“你來看我,兩手空空什麽都沒孝敬,還想帶東西走?你知道我為了畫鬼的真跡花了多少?”
“多少?”
“整整一個時辰!”
“嗬嗬,您偷雞摸狗慣了,一個時辰算什麽……”
“我偷雞摸狗,你難道沒少幫忙?”
“哦……沒錯,從前師父行竊我放哨,師父被抓我逃跑,師父挨打我叫好……我辛辛勞勞,到頭來,除了塊不好使的玉牌,什麽也沒落著……”
“我什麽時候被抓過——孽徒,喝了幾兩貓尿就胡言亂語,給我撒手——”
“不!”
“起開!拉拉扯扯像什麽樣子。”
“把畫送我。”
“想得美。”
“送我。”
“做夢,你還想要什麽?”
“還想要那棵珊瑚,那盒東珠——”
“嗬嗬,我看你真的昏了頭,嘶——”
伶舟辭手上一空,畫軸拿回來之後,再次被泠琅搶了回去,護在懷裏。
她瞪著眼睛看著自己徒弟:“探雲三變?泠琅,你竟敢用我的功夫對付我?”
泠琅耍賴似地緊了緊懷抱,哼了一聲,不說話。
伶舟辭瞪著她半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她搖頭歎息:“逆徒,逆徒。”
“像誰呢?反正,跟你那個爹是肯定不一樣的。”
女人甩甩手,走到一個櫃子前,抱下一壇子酒,拔開酒封,坐在地上直接對著壇口喝起來。
她喝了很久,直到把一整壇酒都飲盡,才抬手一拋,酒壇骨碌碌滾到熟睡的少女腳邊停下。
“一沾酒就暈睡耍賴,什麽也不擔憂了。”
伶舟辭走到泠琅麵前蹲下,垂眼注視她細白秀麗的容顏,終於長歎一口氣。
“像你母親。”
“她那時候,比你還膽大,什麽也不怕,什麽也不管,再危險的地方都要去,再尊貴的人物也敢搭話,再不可能的事,也要盡力去做一做。”
“她是真正的赤子之心,若她還在,你應該更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