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離時意(下)
第136章 離時意(下)
“會是什麽?”
“還不能說。”
青年輕聲說著, 眼瞳烏黑,像不見底的潭水,深默而溫柔。
他又在第一萬次故弄玄虛, 但這回並不叫泠琅討厭, 因為他看起來很認真。
不同於以往的試探或周旋,他隻是想用這個謎底,討要一句承諾罷了。
泠琅同那雙漂亮的眼眸對視, 她知道江琮想聽什麽,她說:“好啊。”
“等我回來,倒要好好看看。”她眯著眼笑。
江琮也輕輕地笑起來,心知肚明的話點到即止, 他無需費力描繪自己有多不舍,就像她不必花功夫為自己的離開盤算措辭。
他們知道彼此,就像池水知道風一般自然。
漣漪靜漾, 池畔紅楓簌簌, 年輕的靈魂往往不會感傷離別。
離開西京, 去調查李若秋的過去, 是泠琅在痛快發泄後產生的念頭。計劃還遠遠未成型, 但江琮已料到她會有這種決定,他看上去一點也不意外。
二殿下野心日益彰顯,需要人為她奔走;而江遠波忽然自陳身份,定然有所目的。山雨欲來, 江琮不可能在這個節骨眼離開京城,
泠琅知道這些,所以根本沒想過其他, 她當時的驚訝, 隻源於他回應得太過輕巧自然了。
那句“我不會和你一起”, 很明顯,已經被他思索了很久。
她並不失望,反而感受到無聲的溫和柔軟,不必多言,隻要對視上那麽一會兒時間,他們就知道彼此都在想什麽。
在想秋天過盡後的一些事。
最後,她貼著他脖頸,說:“不是蘭蠍膏。”
“什麽?”
“不是因為蘭蠍膏。”
江琮低聲笑,他衣領被弄得有些散。
“夫人不妨說得明白點?”
“你明明聽懂了。”
“我沒有聽懂。”
“不是因為什麽藥……隻是因為你。”
後半句話用氣聲,吐息灑落在皮膚上,她雙臂纏上對方肩頭,索取了一個漫長而溫柔的吻。
向一個擅長故弄玄虛的人故弄玄虛,好處便是他能輕易聽懂。
聽懂話中的不甘,她不那麽痛快地承認她也非常需要他,不然那些眼淚得不到出口,她也無法那麽快從短暫崩潰中脫離,重新回正到該有的方向。
向來坦誠的人,語焉不詳地說了這樣的話,簡直就像是在示弱。
江琮歎息著,埋首在少女頸間深深呼吸。
這種示弱對他而言,和操縱也沒什麽區別。
“再這樣,就不舍得放你走了。”他啞著聲音威脅。
這句威脅沒有半點用處,聽起來倒像是求饒,泠琅被吻得很癢,她帶著笑意說:“原本便很舍得嗎——”
疑問的語氣陡然生出顫意。
問題內容已經無關緊要,對方不說話,卻依然在盡力回答她的問題。
最後,江琮問:“夫人覺得呢?”
青年聲音低沉,半靠在榻上,墨發散在軟枕間,香氣溫而熱,還未重歸冷冽。
泠琅趴在枕邊,把玩著他一縷發梢:“我隻覺得,這樣下去我都快要舍不得了。”
“那便早些回來。”
“為了這個,也會盡量早些的。”
“如此。”
帳簾低垂,滿地淩亂,房內很安靜,更沒有旁人,但他們始終用隻能彼此聽到的語聲對話,悄然而輕柔。
即使已經親密到這樣的地步,也樂此不疲地玩著曖昧把戲。
泠琅的確舍不得,但她要做什麽事,跟從來跟舍不舍得沒半點關係,所以她沒什麽工夫營造惜別之態。
她去見了秦浮山,就在西市地下的兵械庫,她曾經流連忘返的黃金窟。
秦浮山負著手,就站在陳列毒藥暗器的櫃架前,聽到她走近,也沒回頭。
他穿著一身白,配合著垂落在背後的雪色長發,又處在陰暗地底,顯得很驚悚。
泠琅也覺得滲人,但她不會表現出來,她冷冷地說:“都是你做的東西,有什麽好看的?”
秦浮山緩緩回過身,那雙暗紅色的眼睛隨之顯露,它像某種嗜血的獸類所擁有的。
泠琅開門見山:“母親為什麽為刀者所殺?”
秦浮山盯了她半晌:“你好像已經消化了這件事。”
泠琅忍住出言譏諷他的衝動,她淡淡地說:“算是吧。”
秦浮山露出笑意,他緩緩張口,泠琅心中一緊,果然聽到他說——
“很好,這般當機立斷,同那時的我一般。”
她疲於對這種說法勃然大怒,隻重複了一遍問話:“她為何被刀者所殺?”
秦浮山說:“還能為何?天底下自詡正派的俠客,總把自己那套標準應用在別人身上,當時青雲會已經深陷流言,他輕信說辭,想伸張正義,刀劍無眼,便釀成了如今結果。”
“若秋沒做錯任何事,她甚至為了待產,足有一年呆在山村之中……事情發生後,我半個月後才知道消息,花了三天時間趕到那裏,隻剩一座孤零零的墳塚。”
“村人說,那晚有雨,他們看見山崖上有奇異的青光,還傳來嬰兒啼哭之聲。本以為是鬧鬼,等天亮,才發現你母親不見了。”
“山中多野獸,屍骨在懸崖底下會成什麽樣,你可以想象得到,於是我以為你也隨著一起死了。”
“淡青色的刀光,我一聽就知道那是誰,那些天李如海一直在四處尋我,沒想到,他找不到我,卻打聽到她的所在。泠琅,你說,這叫我如何不恨他?”
“你是不是以為我會趁機抹黑他,說他存心下殺手?嗬嗬,我雖然恨他,但也知道這種人不會這麽做,他喜歡過若秋,並不是什麽秘密……”
泠琅靜靜地聽著,她看著男人一成不變的笑容,聽著逐漸加快的語速,一聲不吭。
最後,她問:“那個村子在哪?”
癲狂戛然而止,秦浮山看著她,笑意深到詭異:“你要去看看?”
“是的。”
“我可以告訴你。”
可以告訴,卻不直接告訴,因為他還有條件。
“泠琅,回來之後選四個人,”他直勾勾地盯著她說,“選四個,你想用的人。”
作為新的堂主。
泠琅終於忍不住:“你難道沒看出來,我根本不想接你的爛攤子,也懶得跟你多說話?為什麽你這般肯定——”
她語聲漸弱,因為秦浮山忽然消失在原處。
他出現在十步以外的某個架子前,抬手取下某樣事物,下一刻,又閃身到她麵前。
“長庚。”他說。
一柄長刀被他掂在手中。
嘩啦一聲,刀猛然出鞘,陰暗石室陡然閃過光亮,湛然明快,沒有絲毫克製收斂,像唯一的啟明之星,又像破曉時第一抹天光。
刀身流暢,鋒銳無匹,同雲水刀一樣,它也是雁翎刀,並且是相當出名的刀。
泠琅暗暗吞了口唾沫,她視線落在那精美弧線上,一時間難以挪開。
秦浮山收刀入鞘,極其隨意地將其放置在一邊的長桌上,身影微動,再回來之時,手中又多兩把。
“山狐。”
出鞘之時,摩擦震蕩出狐嗥般的嗡鳴,泠琅盯著它極輕盈細銳的刀尖,它像極了獸類的利齒,她不難想象出它深入敵人血肉的場麵。
“九月霜。”
新雪般寒涼的刀風,銳利凜冽,加之內力,光憑刀風刀氣便能掃蕩一片敵人。若潛心鑽研出配套刀法,威力更能上一層樓。
這些都是有了年頭的名刀,泠琅不知道它們從何而來,這間兵械庫的東西被她看過幾回,根本沒有這般出眾的刀類。
秦浮山隻說了一句:“青雲會的東西,可不止是這幾把家夥這麽簡單。”
他向她遞來九月霜,唇邊含著深深笑意,手臂停在空中,是顯而易見的邀請。
泠琅毫不猶豫地接過,別在了背後。
秦浮山笑容一僵:“你就收下了?”
泠琅答非所問:“它挺好的。”
秦浮山愣了片刻,說:“也好。”
他意有所指:“回去把原來的家夥扔了。”
泠琅當然不可能扔,但沒有反駁的必要,她又問了一堆問題,最後說:“等我回西京再說。”
“那要多久?”
“催什麽,難道你活不到那一天?”
秦浮山不再說話,他看著少女的身影漸行漸遠,忽然道:“或許另一個人活不到。”
“誰?”
“你那個丈夫。”
泠琅不說江琮已經幾乎得到解藥了,更不會提嶺南神醫就在侯府,她抬腳往深處行去。
任憑身後傳來隱約低語:“你以為我不知道他打算幹什麽?”
“我倒是不會管,不過……傅玨一家都是那個樣子,他幫著她女兒,沒想過最後會落得相同下場?”
泠琅將這些呢喃拋之腦後,她走得越來越快,到最後幾乎飛奔起來。
站回地麵,已經霞光滿天,熾烈的雲彩燒灼著,席天卷地,滿眼金橙。
她看著等待自己已久的人,那人站在簷下陰影處,不聲不響,卻比此時霞光更能吸引目光。
她輕快地走上前:“已經說好了。”
江琮微微頷首:“他沒做什麽吧?”
“沒有,還送了我一把刀,九月霜。”
“倒是把好刀。”
江琮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泠琅看了他幾眼,終於,他輕聲說:“等你的時候,我在街上看見一個人。”
“誰?”
“蘇沉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