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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昌明鎮

  第128章 昌明鎮


    “這些事, 你都告知他了?”


    “是的。”


    “他什麽反應?”


    “隻說想辦法,銀錢不是問題,就算不能治好, 能減輕些痛苦也可。”


    江琮頷首:“好, 你下去吧。”


    老者離開了。


    泠琅坐在另一邊,她目光落在案上某薄薄的紙張上,那是老者留下的。


    她喃喃:“寂生說, 阿香算是個殺手。”


    江琮說:“‘算是’有很多含義,她可能曾經是,現在不是。也可能偶爾是,並非一直是。”


    泠琅問:“你已經有頭緒了?”


    江琮微微點頭:“他的妻子, 大概率是青雲會豢養的毒人。”


    毒人,泠琅知道這種存在,他們被一些實力深厚的組織用毒藥飼喂, 日複一日, 血脈中早已充斥了劇毒。


    毒人的命運通常有兩種, 一種是被反複試驗各類毒藥解藥, 就算瞎了眼爛了腿失去所有知覺, 隻要有一口氣在,依然會被繼續試驗,他們生命很少超過十五歲。


    一種稍微好些,這部分毒人熬過了千萬種毒藥的淬煉, 自己已經是行走的劇毒之物, 憑借於此,可以輕易殺死敵人。當然, 他們的壽命也很短暫。


    前者同籠中待死的雞羊沒有任何差別, 後者萬中無一。泠琅猜想, 阿香應該是用於殺人的毒人。


    泠琅說:“寂生和其他的殺手很不同,他十分惜命。”


    她補上一句:“他很愛阿香。”


    江琮斂目道:“關於這個,夫人有沒有其他想法?”


    泠琅抬起眼看他。


    江琮輕聲說:“現在的他,應該情願為救他的妻子做任何事。”


    泠琅張了張嘴:“你莫不是——”


    江琮說:“他是四堂之一,能同會主接觸的頻率比我高得多,他能夠做的事,自然也多得多。”


    “可是剛剛郎中說了,已經沒有辦法救治她。”


    “他也說,從前續命的藥物斷了,她才到如此境地,”江琮靜靜地說,“辦法不是沒有,隻是不能。”


    他視線輕輕落在少女的臉上:“要調查那把匕首,以及前任北堂的事……全天下,恐怕隻有會主才知曉一切。他懷疑我被聖上把控,已經很久沒有再召喚我,而如今寂生是個很好的契機。”


    “泠琅,你有決心嗎?”


    泠琅不缺決心,但她缺趁人之危的狠心,尤其是當她把寂生視作萍水相逢的半個友人後。


    江琮看穿了她在想什麽:“無需負擔,這對他來說,也是一個機會。”


    他意味深長:“他或許求之不得。”


    泠琅歎了口氣:“我知道。”


    江琮又敲了敲案上某處花卉浮雕,片刻後,先前那老者再次走入。


    “主上。”


    “把那味月下尾包好給我。”


    “是。”


    老者領命離去,泠琅聽著眼熟,猛然想起,涇川侯從嶺南帶回的藥方,其中最為珍稀難尋的,便是這一味,白杏堂花了好些功夫才送來。


    江琮拿起案上紙張:“這味藥緩釋疼痛,益氣補血效果極佳。縱使生命垂危之人,也能延上半月壽命,把它拿給寂生,是很大的誠意。”


    泠琅說:“那你呢?我之前聽到,月下尾在西京隻剩一棵,把它送了,你怎麽辦?”


    江琮笑笑,他欣然抬臂,將手置於桌案,露出青筋分明的手腕。


    “藥方再好,也無法根治,若真有神藥,聖上早就給太女用上了,”他低低地道,“更何況……我有別的辦法。”


    嘴上“我有別的辦法”,其實眼神潤而深地落在她身上,意思是“我有你”。


    泠琅盯著那截精致手腕,想到從前度內力的種種場麵,一時失語。


    “此事便這麽辦罷。”江琮說。


    要尋寂生,費不了什麽工夫。


    他早已離開西市歸家,而白杏堂的老者昨日上門診治,去過一次住所。稍稍問詢,江琮便得知僧人居住在西京邊的昌明鎮上,要到那裏隻需一個時辰路程。


    泠琅的猜想果然沒錯,他離京城並不遠。但她仍有忐忑,這麽不請自來,對於一個需要時時隱瞞警戒的殺手來說,會不會是種挑釁?她怕陡然現身,場麵會很難看。


    然而,擔憂成了多餘。


    天朗氣清,古道上,兩匹駿馬先後奔過。


    泠琅控著韁繩,縱馬在前,她鬥笠壓得很低,所見不過一條寂長古道,以及道路盡頭的塵煙。


    她心中在憂慮,視線落在前方,卻瞧見湧動的塵煙之中,有一個隱約身影。


    駿馬被勒停,發出一聲長鳴。


    輕塵浮動,下沉,歸於平寂。僧人站在他們的去路上,像在等候遠道而來的客人。


    江琮驅馬而上,路過泠琅身側,他微微偏頭,露出線條分明的下半張臉。


    “我說了,他或許求之不得。”青年低聲說。


    寂生站在原地,斂眉垂目,麵色平靜,仍是從前的做派,瞧著像個不染紅塵的古刹僧人。


    這個場麵似曾相識,頭一次正麵交鋒,也是在漫長寂寥的道路,也有淺淡塵埃靜靜漂浮。但泠琅看到,比起當時,他手中多了串佛珠,顆顆圓潤,正被慢慢撚動。


    她立即想起明淨峰決戰,層雲寺眾多弟子脖頸上都垂掛了佛珠,它們在戰鬥中被拋上天空,爆炸出熱浪,碎片能深深刺入人的血肉。


    而江琮似乎恍然未覺,他的馬仍在一步步向前走。


    泠琅忽然緊張,她跟在後麵,緊盯著那串青灰佛珠,直到寂生開口:“阿彌陀佛——”


    他淡淡微笑:“二位施主,小僧等了很久。”


    江琮溫聲道:“有多久?”


    “從那天江舵主要我去東市白杏堂開始,小僧就在等。”


    “堂主果然知道那是在下的產業。”


    “小僧還知道,江舵主為何把我引去那處。”


    “先不說這個,”江琮從袖中取出一件物事,“堂主,誠意已在這裏。”


    青年在馬背上略微傾身,將東西遞出,寂生卻沒有立即來接。


    他念了聲佛號:“小僧若接了,需要付出什麽代價?”


    江琮臉上仍是溫和笑意,他耐心地說:“會付出抬一下手的力氣。”


    寂生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飯。”


    “花了力氣,怎能叫白吃?”江琮笑了聲,“大師,瞻前顧後,是會浪費時間的。”


    泠琅屏氣凝神,她看著僧人終究走上前,將那紙包接過,置於袖中——


    那串精巧佛珠,一搖三晃,隨著動作在空中顫顫巍巍。


    寂生忽然問:“施主一直盯著,是很喜歡我這串念珠?”


    泠琅笑道:“瞧著眼熟,便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寂生微笑:“來而不往非禮也,施主若喜歡,這念珠便贈與你。”


    他一抬手,珠串被甩出,直直往泠琅身上來——


    它在半空中被江琮截了胡。


    青年出手如電,輕鬆將其納入掌中,垂眸一看,從容笑道:“給了我們,大師用什麽?”


    寂生微微一笑,從袖中又摸出一模一樣的一條,纏繞在手中不緊不慢地撚揉起來。


    “一條平平無奇的念珠罷了,小僧家中還有十來件。”他悠悠然道。


    泠琅幹笑了兩聲,有種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尷尬。她上前,一把把江琮手中事物拿過,揣進袖中,說:“多謝大師贈禮——此地不好說話,不如?”


    寂生坦然道:“不如來寒舍中一敘,請吧——”


    他打了聲呼哨,一匹健壯白馬踢踏而至,三人複又策馬,在一陣陣微風中飛馳過山野。


    路上,彼此多有交談,但都是些不鹹不淡的話題,氣氛輕鬆如常,寂生甚至還同從前一般開他們的玩笑。


    念珠之事純屬誤會,泠琅心中卻越來越古怪,因為從始至終,她都沒在寂生臉上瞧見過痛色。


    低落,隱痛,或是因可以預計的離別而生的茫然,統統都沒有。他如過去一般嬉皮笑臉,那張深俊的麵容上,沒有半絲心事痕跡。


    或許這是偽裝,可是雙方心知肚明當下境況,他又何必偽裝。


    除非,這已經成為了某種深刻習慣。


    昌明鎮很快便到了。


    稀鬆平常的一座小鎮,鎮外是被分割成塊狀的水田,鎮內不過兩三條街,房屋低矮,孩童跑來跑去,彼此打鬧,笑聲傳了很遠。


    寂生牽著馬走在前,他很熟悉此地,帶著二人七拐八拐,在某處院落外停下,抬手敲了敲古樸院門。


    泠琅站在後頭,拉了拉江琮的袖子,心跳得有點快。


    她亂七八糟地想著,來開門的會是什麽樣的女人?在她猜想中,那應該是位年紀不大的女子,或許因為病症而有些瘦弱,眼中定含著被深愛的人會擁有的柔光——


    門開了,一位身形高大的健壯老婦探出頭。


    寂生柔和道:“嫂子,還剩了豆腐沒得?”


    他說話帶上了濃重的西南口音,而老婦也用同樣的口音朗笑道:“還有三文錢的!曉得你今天要來,特意剩著。”


    她轉身進裏,留得泠琅愣在原地,同江琮默默對視一眼。


    直到老婦出來,把豆腐交給寂生,說:“今天這麽晚,你婆娘都在家等急了吧?快點回去。”


    寂生笑著稱了謝,院門一關,他回頭看著身後一語不發的兩人,挑眉道:“怎麽?江舵主竟沒為妻子買過菜?李女俠這般驚訝。”


    泠琅哼哧道:“他……確實有些笨,做不來這個。”


    寂生哼笑了一聲,又去了好幾處地方。昌明鎮這種小地方的集市早早就收了,若要購買菜蔬,必須挨家挨戶去商戶家中。


    很明顯,寂生頗精於此道,他熟門熟路地買了條一斤半的草魚,半隻老母雞,一捆秋葵菜。輕言細語地同居民寒暄,從容不迫地殺價來回,好似真的隻是個忙碌於俗世煙火的男人。


    “張嫂,你這菜老了,阿香不太歡喜,你再便宜點。”


    “再加點鮮菇,阿香上回說這個煲湯最好。”


    “王二哥,今天這個草魚很可以哦,下回幫我多留條。”


    泠琅問:“為何你同他們說話不自稱貧僧了?”


    寂生說:“因為他們都知道我是假和尚。”


    泠琅無話可說,她看著寂生拎著一大堆菜蔬,走在夕陽餘暉中。他腳步輕快,口中甚至哼著些鄉野民調。


    他們牽著馬,再次出了鎮,走了沒多久,隻見蜿蜒彎曲的田埂盡頭,一幢小小的院落矗立著,屋頂已有炊煙嫋嫋。


    寂生微笑著說:“阿香知道你們要來,已經提前煮好飯了。”


    讓死期將至的愛人進廚房,似乎不是個愛護妻子的男人該做的。


    但寂生神色忽然變得柔軟,泠琅恍然看到鷹棲山的雨夜,僧人捧著紙筆,一字一句地寫他的生活軌跡,好似在鐫刻神聖無上的經文。


    她終於又問了:“大師,阿香是什麽樣的人?”


    僧人停住了腳步,也停住了欲叩門的手,夕陽灑在他肩側,他說:“是一個非常迷人的女人。”


    這句話可謂柔情之至,你可以誇讚你的愛人美麗,聰明,勇敢,但萬千美好特質不過積累成一句迷人。


    寂生推開了門,他朝著院落,溫柔地喚了聲:“阿香。”


    一道柔和甜美的女聲響起:“不是說今天有客人麽?”


    寂生說:“他們來了。”


    泠琅幾乎呼吸都要停止,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這麽緊張,她正欲繞過木門,走到院中,同那女子說話招呼,她已經能看到那截鵝黃色的衣角——


    她袖口一緊,是被人拉了一下。


    泠琅怔然抬頭,僧人正看著她。


    那是一個很複雜的眼神,溫柔還未盡散,卻已顯露內裏無盡的哀愁。


    還有一些無法出口的懇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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