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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遇故人(上)

  第125章 遇故人(上)

    那天伶舟辭離開的時候, 扔下了一句話。


    “你遲早會來找我。”


    彼時二人站在旭日初升的曠野中,天光朦朧混沌,把彼此的身影映得很薄。


    伶舟辭說:“你主意太多, 我管不了, 但事情結束後,該好好想想哪裏才是該去的地方。”


    她朝遠處打了聲呼哨,一匹棗色駿馬衝破薄霧奔來, 女人翻身上馬,朝站在原處的泠琅一揚下巴。


    “江湖很大,我到現在都還沒看倦,你年紀輕輕, 難道不想去得更遠?”


    泠琅點點頭,又搖搖頭。


    伶舟辭拉著韁繩,輕嗤一聲:“朝我身上揮刀子的時候, 倒沒見這麽猶豫。”


    泠琅笑了笑, 她灰頭土臉, 衣衫破損, 看上去非常狼狽。


    但她說的話卻很自信:“師父, 我揮刀子從來不猶豫。”


    “待會兒你回西京也最好是。”


    “當然。”


    “我發過誓,今生不會再進京城一步,若你以後想好了,就來茉莉鎮尋我。”


    “好。”


    “叫你那個夫婿小心點, 別被我碰上。”


    “好。”


    “你遲早來找我,”伶舟辭最後看了她一眼:“蠢丫頭。”


    她策馬離去。


    泠琅目送女人消失在原處,才慢吞吞地招來自己的馬。


    她上馬, 並不急著回京, 而是折去鳳翔鎮, 穿梭盡漫長石巷後,在某處青牆外停下。


    牆上纏繞著青藤,葉片寬大整齊,密密地排列著,像一層層波浪。


    波浪的盡處,門吱嘎一聲被人打開,婦人端著盆水走出,看到牆下孤身而立的人,嚇了一跳。


    “姑娘?”她好奇地打量著,麵上露出關懷神色:“可還要緊?”


    聲調又細又軟,是明顯的姑蘇口音。


    泠琅看了她一會兒,說:“叨擾了,我想討碗水喝。”


    “噢,請進,請進。”


    婦人把她引進院中,就在那張石磨旁,為風塵仆仆的少女倒了一杯水。


    不是一碗,是一杯,溫熱幹淨,上麵飄著幾片新鮮的葵蘇葉。


    泠琅端著杯子,慢慢喝盡裏麵的水,她知道在秋天用奎蘇泡水喝是鳳翔這邊的習俗,當地人相信這樣對氣血有益,可以幫助他們度過漫長的寒冬。


    水即將喝完,婦人正在灶房忙碌,書院的主人也從房中走出,他站在簷下看著石磨旁的少女,一動不動。


    他說:“你在這裏。”


    顯然,他沒想到有人能走出那片暗道。


    泠琅放下杯子,她說:“我來討杯水喝。”


    婦人聽到對話,擦著手從灶房裏出來,然而石磨旁已經空蕩蕩。


    她看著沉默的丈夫,疑惑道:“剛剛那個姑娘呢?”


    他說:“走了。”


    “走了?唔,你怎得大早上就一腦門的汗?”


    “今天有些熱。”


    天一點都不熱,隻是他替友人保管的東西,終於被取走,他的恩情已經報完,並且成功逃過了將死的命運,一時難以動彈。


    那隻木匣裏的事物,後來被泠琅取出翻看。


    一本秘籍,是雙節棍相關,隻編撰到一半,看來是常羅山自創的,可惜它再沒有完成的那一天。


    幾枚印章,有本人私印,也有宗門印。看來那個姓甄的偃師很得常羅山信任,這匣子的東西重要程度不言自明。


    東西不多,泠琅很快把目光放在最後的事物上,那是一個扁扁的紙包。似乎上了年歲,通體泛黃易碎,外麵蓋了一個章,沒有文字,隻是繁複神秘的花紋圖形。


    泠琅小心翼翼地拆開,發現裏麵包著一些信件。


    她盤腿坐在軟墊上,沉默著看完,撐著下巴久久沉思。


    身側是波光粼粼的小池,秋風溫柔吹拂,幾道紗帳之外,簷下風鈴微動,細碎清脆的聲響傳來。


    江琮掀開竹簾,穿過屋室走到少女麵前,他略微一看:“這是?”


    泠琅說:“常羅山的遺物。”


    江琮了然:“夫人去鳳翔為的是這個。”


    泠琅點點頭,又揉了揉額角,才將手中事物遞出:“你先看這些。”


    江琮接過紙張,卻沒立即翻看,他靠著泠琅坐下,十分自然地把少女撈進自己懷裏,右手摸了摸人耳垂,接著沿著臉際向上,在太陽穴上不緊不慢地揉按。


    他一邊按,一邊看信,聲音涼而潤地掃過泠琅發頂:“和周渭的信件往來?”


    泠琅靠在他胸口安然合眼:“是的。”


    她心安理得地享受著,甚至出言指揮:“往下偏一點。”


    江琮依言照做,他緩慢道:“這是周渭寫給他的,信上說,他把近日所配的釀方整理了一份,附信寄出——”


    懷中人輕哼一聲,他話語微頓,不動聲色地換了個力道繼續。


    另一隻手翻看餘下紙張:“黃芪,炙草,三年生赤蠍,寒柳……”


    這樣的酒方有好幾張,他一一看過,說:“裏麵會有春秋談嗎?”


    泠琅已經舒服得什麽也不願想:“不知道,我也不懂這個,江舵主能耐大,可找個信得過的內行人看看。”


    她軟綿綿地說:“普通酒方,輕易便能看出,若哪個方子有古怪,就再好生研究。”


    自從從鳳翔回來,她總喚他江舵主,語調忽高忽低,婉轉又陰陽,江琮不知道這兩個詞竟能形容同一種語氣。


    他隻知道,她這麽喚他的時候很有意思,像街上經常能看到的、不願被哪家人豢養,變成日溜達,依然過得瀟灑快活的貓兒。


    喂得熟了,它們見到你,會遠遠地叫一聲,再邁著輕巧的步子走開,好像什麽也不在乎。


    若哪天它忽然靠在你腳邊親近,隻會叫人大氣都不敢喘,連撫摸都是小心翼翼,生怕被驚動。


    被貓形容人卻忽地掙紮起來:“你手往哪兒呢?”


    江琮微笑道:“夫人不是讓我往下一點?”


    “這是一點?嘶——”


    最後,江琮把紙張一一收好,說:“分舵有專管藥材的能人,平日隱居在西市賣酒,我明日把東西給他,應當花費不了多少時間。”


    泠琅伏在案上,哼了一聲。


    江琮傾身,在她光潔的肩後落下一吻,又扶起來喂水,最後把人打橫抱起,走進屋室,放於榻上。


    泠琅有氣無力地指責:“淫賊。”


    江琮隻是微笑:“為夫人解乏,何淫之有?”


    泠琅輕嗤一聲:“哪兒來的庸醫,越解越乏。”


    江琮從善如流地改口:“為表歉意,在下誠邀少夫人明日往西市一敘。”


    “哦?西市,就我和你?”


    “正是。”


    “你不怕我丈夫?他可不是能容人的主,仔細他曉得你我私會,要扒了你的皮。”


    “若能有幸再見少夫人,扒皮算得什麽。”


    泠琅擁著被子,先是冷笑幾聲,笑到後麵停不下來,幹脆翻身不再理他。


    “我還要去兵械庫看看!”她惱道。


    翌日。


    氣惱的小娘子,在地下兵械庫逛了半個時辰後,終於也不再氣惱。


    她指著陳設著各類刀具的案櫃:“我記得上次來,這一片還沒這麽多東西?”


    “苗刀,陌刀,環首刀多了好幾排,連難尋的鄣刀儀刀都有了——為何?”


    江琮負著手站在燭火旁,聞言隻是莞爾:“為何?”


    泠琅瞥了他一眼:“想必是某個分舵主居心不良,想投其所好。”


    江琮唔了一聲:“如此倒很說得通,就不知這個居心不良的分舵主,是否成功投其所好?”


    泠琅手腕旋轉,把一柄細長小刀玩得像花一般:“勉勉強強罷。”


    將兩副奇特小刀,一柄精致鄣刀笑納後,“侯府寂寞年輕少夫人”和“同少夫人私會的俊美郎中”,站在了西市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他們今日身上穿著尋常布料,頭上戴了鬥笠,泠琅還加了道幕離。這樣裝束的江湖客在西市並不鮮有,因此不算多引人注目。


    二人先是去了茶館,又溜達到書齋,像天底下最常見的年輕蜜侶一般,牽著彼此的手,貼近了說話。買了點小玩意兒,沒花上太多錢財。


    這樣看似漫無目的的一通閑逛後,他們終於走到某處酒鋪前站定。


    酒鋪鋪麵不大不小,生意不好不壞,連掛著的酒幡也不新不舊,在商鋪鱗次櫛比的西市,一點也不顯眼。


    主人是個幹瘦婦人,頭上纏了布巾,她坐在櫃台邊上,見有人來了,也隻隨意招呼:“客官需要什麽?”


    江琮淡淡道:“前年的梨花白還有沒有?”


    婦人懶懶道:“前年的沒了,隻有去年的。”


    江琮說:“去年幾月的?”


    婦人掀了掀眼皮:“您要幾月的?”


    江琮溫聲:“正月太冷硬,三月已晚,二月恰好。”


    婦人打了個嗬欠,起身掀開青布簾,往屋後去:“您隨我來。”


    二人便抬腳跟上。


    穿過一間堆滿酒罐的小室,婦人在拐角處停下,一轉身,先前的懶散怠惰一掃而空,她神情端肅,恭敬欠身,口中沉沉道:“主上。”


    江琮並不多話:“我來找你問一些事。”


    “主上請講。”


    窸窸窣窣一陣響,是紙張被遞過的聲音。趁對方在翻看的間隙,江琮道:“你能否看出,這些酒方分別是什麽?”


    婦人看了片刻,很快拈出一張紙:“這是揚州三月,二十年前名噪一時的百花酒。”


    她又指出一張:“青山釀,此酒原料特殊,造價高不易得,但極為清冽爽滑,很受貴人喜愛。”


    “竹間醉,是竹葉青最具盛名的改良版本,更為溫厚淺淡,文人墨客飲得最多。”


    泠琅一邊聽,一邊想,能人果然是能人,隨意這麽看上一眼,就能如數家珍般侃侃而談。


    隻是……聽起來都是些尋常酒類,並不是她期待的……


    “主上,這三張酒方,我從未見過,其中有的原材料也未曾聽聞。”


    “哪些原材料?”


    “□□,紅蛸,鐵??子,三月碎。”


    “若這些東西送來,你有幾成把握把酒釀出?”


    “九成。”


    “好,十日之後,我來尋你。”


    夫人恭敬垂首,從始至終都未抬頭看過一眼,江琮把配方拿回來,同泠琅一起原路出去了。


    太陽漸西沉,此時街道已沒什麽人。


    走出幾步,泠琅掀開幕離,忽然問:“母親何時回府?”


    江琮道:“明麵上的消息,是五日後。”


    “哦?暗地裏的消息呢?”


    “最遲三日。”


    “二殿下在京中搞了這麽多動作,聖上回來會興師問罪嗎?”


    “會,所以我今晚得出去一趟,幫她禍水東引。”


    “……禍水東引?”


    “引到另一位皇嗣身上。”


    “我猜那不是皇太女。”


    江琮溫聲:“夫人聰慧,那人是小皇子,傅蕭。”


    泠琅感慨:“這天家,嘖嘖——”


    她話音剛落,眼神忽地一凜。


    江琮立即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隻見十尺之外的長巷盡頭,一個灰衣人正匆匆走過。


    泠琅說:“這個下午,我已經是第三次看見他。”


    江琮說:“很巧,我也是第三次。”


    二人對視一眼,下一瞬,身形不約而同地掠了出去。


    夕陽沉沉,橙紅金黃漫天灑下,將巷道襯得更為幽微漫長,巷道中追逃的人影,亦詭譎神秘。


    泠琅緊盯著前方那時隱時現的袍角,很明顯,對方已經意識到自己暴露——


    而且直接動用輕功逃竄,連裝都不再裝。


    他們追了半刻鍾,神秘人依然在二十步之外,出了兩條街,前方露出某幢高大樓宇輪廓,雕欄畫棟,內裏隱隱有樂聲。


    江琮身形一閃,直接翻入二樓廳堂,泠琅清楚聽見內裏傳來一片驚呼。


    她腳步不停,旋風一般掠過長街,終於,在拐角處看見正緩緩往後退的灰衣人。


    灰衣人麵前,正是抄了近路的江琮,他神色淡淡,手中劍穩穩指向對方咽喉。


    泠琅抱著臂,心想又是漫長無聊的“你是誰”“我死也不會說”即將上演,結果眼睛一花——


    那灰衣人一把扯下頭上鬥笠,光滑頭頂顯露出來,在夕陽下灼目發亮。


    “阿彌陀佛,小僧不過前來西市尋醫問藥,怎麽又碰上二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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