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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隕如雨

  第120章 隕如雨


    精巧的黃金小斧, 貼著蟹蓋插入蟹身,微微使力,甲蓋應聲而開。


    傅蕊沒什麽經驗, 因此弄得很慢, 為了不弄傷手指,她又以小斧作鏟,開始細細刮下蟹蓋頂部細膩膏體。


    今夜一切, 的確在她意料之外。


    她認識江琮太久,對方該是什麽樣的人,她十分清楚,她說她以為要等很久才能有答複, 是實實在在的真話。


    第一次見麵在她十歲那年,為挑選公主伴讀。


    適齡的少年在堂中站成一排,由主事嬤嬤宣講事宜, 傅蕊坐在紗簾後, 她看得清他們, 他們卻不知簾子後藏著二殿下。


    主事嬤嬤很快離開, 廳內隻守著幾個一無所知的小黃門。少年們靜坐在原處, 一時間陷入茫然的等待。


    傅蕊其實早該現身,但她偏不,隔著一層紗簾,她百無聊賴地觀察每個人, 看他們強裝鎮定的表情, 逐漸按捺不住的手指,以及左顧右盼的神態。


    她不想要什麽伴讀, 即使宮中的日子很寂寞, 但也不需要什麽同伴來討好她, 圍著她轉,她覺得這樣會更無聊。


    隻是母親的命令,難以違抗。年幼的公主目光轉動,落於某個身影,很久都沒挪開。


    那人在靠東的位置,一身玉色長衫顯得他人很白。這個年紀的男孩多少有些貪玩浮躁,但他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半天過去,連眼皮都沒掀一下。


    在座的大多是新封的侯爵們的後代,他們的父母跟著當今天子立下赫赫戰功,於沙場血海中洗練沉浮,還未來得及養成所謂名門做派。


    所以,那個玉白衣衫的少年的安靜,是如此鮮明。


    傅蕊覺得很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他旁邊還有個穿錦袍的少年一直在幹擾,一會兒扯他袍角,一會兒找他說話。錦袍少年似乎也好奇他的沉靜是真是假,不停地試探。


    終於,錦袍少年遞上一盞茶水,似乎在問玉衫少年喝不喝。不知無心還是有意,他手一抖,那彩瓷杯盞眼看著就要掉落——


    傅蕊眼睜睜地看著,那杯盞被人一拂,原本該傾瀉到玉衫少年腿上的茶水,一滴不漏地灑在錦袍少年身上。


    變故陡生,宮內失儀可是大罪。


    少年們立即噤聲,一個黃門上前幫忙擦拭,錦袍少年不住地賠罪道歉,而穿玉衫的那位,竟似在輕聲說無妨。


    無妨。


    傅蕊分明看到,那盞茶是端穩了的,是他自己不動聲色地用手肘抵住椅子扶手,格了一格,才令其傾倒。


    在事情變大之前,二殿下終於走出了那道紗簾。


    她選中了五位伴讀,兩女三男,其中當然包括她一直注意著的兩人。


    錦袍的名喚傅彬,據說還是她隔了好幾層的表親。而另一人,叫江琮,父親是江上諸葛江遠波,母親是赤娘子黃皖。


    她聽說過這二位大將的名字,沒想到他們的孩子如此特別。


    這便是他們的初次相見,後來這五位伴讀走了一位,又走了一位,原因不必多講。總之留到最後的,竟是打翻了茶水的那兩人。


    而如今,那傻傻捧杯的錦衣少年亦消碾於塵土,隻有一個江琮,還會在秋風漸起的夜晚乘興而來,讓她頓覺,那些年歲雖已遠去,但實在美麗。


    蟹腳用小剪才能除去,這一步,傅蕊做得十分小心。


    哢嚓,哢嚓,這聲音有種奇異的熟悉,讓她想起很久以前的某個夏日傍晚。


    人跡罕至的荒廢花園,胭脂花瘋長,紫藤的枝條遮天蔽日,蟬鳴一聲又一聲。


    江琮站在她麵前,微微喘著氣,似乎有什麽話要說。


    傅彬早就被他兩句話支開了,此時此地,隻有他們二人。


    少年輕聲開口:“殿下,有人要我帶您去個地方。”


    傅蕊隻問:“在哪裏?”


    “就在前麵。”


    “那裏很有意思?”


    “您不會後悔。”


    “先不說這個,阿琮,我不是讓你以後別進宮了嗎?”


    “殿下,這不是我進不進宮就能改變的。”


    “……”


    帝女跟著她的朋友走入胭脂花深處,撥開了一層又一層的繁密花朵,香味熏烤著鼻腔幾乎喘不過氣。


    終於,她在花叢中間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她從未見過的人,他抱著一柄劍,頭發潦草地束在頭頂,口中叼著一截草莖。


    看到她,那截草莖便落到了地上,男人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燥熱夏風卷過地麵,蟋蟀伏在草中,發瘋一樣鳴叫。


    他的眼神很奇怪,讓傅蕊想到長姐,她放走過一隻珍愛著的金毛鸚鵡,半年後她們一同在簷下喝茶,那鸚鵡竟忽然飛了回來,討要了一顆杏仁後,再次振翅飛往天際。


    長姐凝視著心愛的鳥雀遠去,她的表情和此時男人臉上的十分相像。


    珍愛,不舍,僅僅見上一麵便能釋懷的滿足。


    在這個夏日,公主有了一個很大的秘密,她在無人花園裏見到了自己的父親。


    而帶她觸碰到這個秘密的人,將是她最堅固的盟友,最無間的夥伴。


    母親說,天下沒有可稱信任的關係,你可以用刀去威脅,用黃金去引誘,用教條去束縛,但不必給予信任,信任對於帝王來說,是種愚蠢的奢侈。


    傅蕊不這麽覺得,她知道這個少年在抗爭著什麽,他也知道她在為何而掙紮,他們共享秘密,世間沒有比這更牢靠的事。


    更何況,到了後麵,這些秘密如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再也無法分割收斂。


    燭火昏黃。


    年輕的帝女垂著脖頸,用鑷子拆卸蟹胃和蟹腮,這二者都是極其寒涼之物,常人不能食,尤其是本就身體虛寒之人。


    世人知道涇川侯世子於十三歲那年落水,患上虛寒之症,從此足不出戶,流傳出病鶴的聲名。


    但傅蕊知道,他那天的確沾了水,卻不是禦花園中的池水,而是夏日午後傾盆雨水。


    少年跪在雨中,身側是一隻斷手,一柄斷劍,而他臉上的表情也像斷了氣的絕命之人。


    傅蕊第一次看見有人能陷入如此深沉的絕望,他好像經曆了足以摧毀一個人的事,因此失去了表達或傾訴的能力。


    他隻低聲說:“求殿下賜罪。”


    傅蕊拋開了手中傘:“他要你動手,你何罪之有?”


    她平靜地問:“他最後說了什麽?”


    江琮說:“先生說,祝願殿下平安喜樂。”


    雷聲轟鳴,閃電映亮了少年的臉,她看見他唇角的血痕,原來人在痛苦到極處的時候,真的會從心底流出血來。


    傅蕊說:“你會替代他的位置嗎?”


    “會。”


    “你會像皇姐那樣嗎?”


    “會。”


    “母親太急躁了,如今親手把棋子變成廢子,她一定在後悔,今後不會輕易動你。”


    “借殿下吉言。”


    他的確安然活到了現在,連同著他的家人。並不是來自於她那兩句所謂吉言,而是他日複一日的隱忍,年複一年的沉默。


    她以為他會蟄伏更久,作為皇宮和青雲會之間製衡的樞紐,母親在利用他,會主在驅使他,他站在明淨透亮的園景中,卻如同活在暗無天日的地獄裏。


    世上最可怕的寂寞,是無人可訴說。傅蕊很怕這種寂寞,但她的友人早已慣於忍受,甚至到了甘之如飴的地步。


    傅彬死後的第二天,她對他說:“子璋,我遲早知道有這麽一天,於是這些年我一直在等它到來,如今它終於來了,我反而鬆了一口氣。”


    “她要錘煉我,何苦做到這種地步,我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在意的,你呢?”


    “你要等到何時?皇姐的身體已經很差,會有藥石罔效那一日,到那時,她還有什麽理由不除掉你?”


    青年微笑著恭敬垂首,他隻道:“祝殿下得償所願。”


    帝女看著他:“你遲早會來找我。”


    你遲早會來,因為你一開始,就是會打翻杯盞的人。


    最後一縷蟹肉被剔出,置於盤中。


    傅蕊慢條斯理地吹了吹手指,她想了想,又親手調了碟陳醋。


    薑末剛落入碟中,燭火猛然晃動,紗簾漫飛於夜色。


    青年已站在她對麵。


    劍隨意掛著,唇邊含著笑,身上沒有半點血氣,袖口衣擺亦幹幹淨淨。


    這一切襯得他右手提著的頭顱,十分格格不入。


    他用剝一隻蟹的時間,去兩個坊以外,殺掉了一個人,並帶回對方的首級。


    傅蕊瞥了一眼:“這活計我做得實在是不熟練,不算晚。”


    她微笑著將盤子推到他麵前:“嚐嚐。”


    靜夜深沉。


    另一處地界。


    少女在密道中狂奔。


    她身上已經有了不少血痕,細而密,遠遠不致命,但十分疼痛。


    那古怪的鐵皮桶,在奔出百步之後,已經增長到五六隻之多。每一隻都鋒利異常,在窄小暗道中如魚得水,彈動飛竄,比活物更靈敏,讓人難以招架。


    除此之外,更有無數暗箭毒鏢不知在何時會悄然襲來,偃師的建築,果然機關密布。她咬著牙前行,已經疲憊不堪。


    但希望近在咫尺,她能清楚地感受到風流動的涼意。


    刀鋒劈開迎麵襲來的石球,她餘光瞥見一堆白骨,那或許來自於之前的探索者,她無暇哀悼或自哀,因為下一瞬,又有呼呼風聲從後腦貼近。


    彎腰,躬身,刀柄往後一遞,刀尖狠狠一頂。


    錚然一聲響,泠琅忍受著虎口劇痛,繼續往前,奔出十步後,她猛然駐足。


    眼前是一處明顯寬敞許多的石室。


    石室中間亮著燈火,燈火下,是一隻小小的木匣。


    好像明晃晃地寫著“此處有詐”,泠琅隻遲疑了一瞬,接著猛然朝這個“詐”撲去。


    身後那詭異滾動的鐵桶,已經團團襲來。


    她一把拿過木匣,揣進懷中就地一滾,快得如同一道殘影。


    果然,那吊掛著的燈火立即爆炸,隨著飛濺的石塊,鐵桶旋轉呼嘯而至!


    泠琅咬牙,手往木匣一探,隨即略微一頓——


    一個人影俶爾閃到她麵前!


    高挑,瘦削,出手如電,隨著叮叮幾聲,那些鐵桶紛紛落地,再無聲響。


    泠琅瞪大了雙眼,她喘著氣往後退,後背還未貼到石牆,那人已經轉過身來。


    熟悉的沙啞聲嗓:“我的徒兒,怎麽把自己搞成了這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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