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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隕如雨(上)

  第118章 隕如雨(上)

    花了八日, 二人抵達西京。


    距離豐永門三裏處,青騅長嘶一聲停住。


    馬背上的少女眯著眼,她凝視著十步以外的某棵樹下, 那裏有一個人。


    少年一身短打, 瘦小幹癟,他靜立在那裏,毫不起眼, 如同另一棵樹。


    是九夏。


    身後馬蹄聲細碎,青年驅馬繞過她,行到九夏身邊,垂首同對方交談。他們聲音很低, 輕不可聞。


    江琮什麽時候傳遞的消息,泠琅不知道,青雲會的舵主可以有一萬種方式聯係他的爪牙。


    她盯著青年冷淡的側臉, 片刻後移開視線。


    二人很快結束交談, 九夏轉身離開, 身影轉瞬消失在驛道盡頭。


    江琮回到她身邊, 溫言道:“他們在驛站等著。”


    泠琅點點頭, 青騅複又顛簸起來,她把著韁繩遲疑道:“我記得,我們出來用的借口是評訪江南茶莊?”


    江琮微笑:“夫人放心。”


    泠琅也笑,她柔聲說:“我當然放心。”


    驛站匯合時, 她知曉了這句放心指的是什麽, 三冬和幾個侍從畢恭畢敬地立在屋當中,身側堆積著大大小小的木箱木盒。


    她隨意打開幾個, 內裏皆是茶葉, 或青或淡, 散發著芬芳。蓋子上粘貼著標識,上書品種及產地,從雲霧峰到桂湖園,都是江南有名的茶莊。


    走出驛站,外麵早有馬車候著。登車後,泠琅靠著軟墊假寐,江琮在旁邊握著一本冊子翻看,一時間,隻有車輪滾過路麵和紙張被翻動的聲響。


    繞過熟悉的街口,馬車駛入坊中,於某處朱色大門外停下。


    泠琅掀開車簾,由綠袖扶著下車。這位單純的侍女沒有任何多餘念頭,世子夫妻說什麽便信什麽,晚些在侯夫人麵前的說辭,也早就由三冬教著,熟背了兩三日。


    侯夫人並未在門口,紅桃說,她正在北花園等候。


    泠琅便挽著江琮手臂,施施然行在侯府的曲水圍欄中。她在驛館換了身衣服,青綠色軟緞,裙邊繡著芍藥紋,行動之間軟紗如霧一般飄散。


    秋日高爽,再拐個彎,便是北花園了,她壓低了聲音,問身邊人:“母親問起來,該如何說?”


    江琮抬手扶正她發間玉釵,他垂首隻道:“夫人放心。”


    泠琅便不再問,因為她已經看到涼亭外,站著一位持槍而立的女人。


    貫虹槍,七尺五寸,其中槍頭占九寸。它的形製對於常人來說其實很沉重,但它在黃皖的手裏,隻能說恰好。


    這柄武器十分有名,它有一些典故,現在還在被人訴說。


    比如在千軍萬馬中連挑二十敵顱;脫手擲出,隔著十步將準格爾大將釘死於馬背;救出深陷於圍困中的女帝,它沙場飲血,伴君征討四方。


    那些於鮮血和榮光有關的故事已經遠去了,如今天下已定,再不需要這柄七尺五寸的槍昂揚於北風中。


    它隻能在安寧精致的花園裏,偶爾顯露一點當年的寒光。就如它的主人,赤娘子黃皖,在歲月中洗去了鏗鏘聲名,人們隻尊稱她,涇川侯夫人。


    泠琅第一次見識到這柄傳說中的□□,它閃著鋒芒,果然十分攝心心魄。


    黃皖聽到了腳步聲,卻沒有回頭。


    她猛抖右臂,槍頭一翻,劃出一道悍然弧光,風聲之利,連廊下駐足的二人都能感受。


    純鋼的槍身震蕩出無形氣波,上挑,下劈,伴隨著一聲低喝,黃皖旋身一刺,一套漂亮的霧裏看花。虛中有實,實中有虛,不動如山,動如雷霆。


    尖銳寒芒藏匿在虛招背後,泠琅能看出,若誰被槍尖刺中,那這人會當即斃命,即使僅被槍身掃碰,也會筋骨寸斷。


    一招盡,庭院靜寂無聲,隻有秋風輕吹。


    霧裏看花威力不減,貫虹槍仍舊殺氣凜然,隻是它們再沒有效忠的途徑。


    黃皖揚臂,重達二十斤的□□被她輕鬆投出,落入石牆下放著的木架,剛剛好。


    江琮終於走上前,他臉上是慣有的溫和笑意:“母親。”


    泠琅也跟著喚,她還添上一句:“母親這槍耍得好生威風,像那門畫上的神女武將。”


    侯夫人被恭維得很愉悅,她接過下人送來的茶水,飲盡才歎:“人老了,這一套下來有些吃力,若是換在當年——”


    她頓了頓,按下話頭,道:“你們一去一月,此行可有收獲?”


    江琮從容道:“杭州以北的大小茶園都看過一遍,其中以雲霧峰最佳,明鏡湖次之,其餘各地雖有優良品種,但運輸不便,亦不易存儲,並未多談。”


    侯夫人微微點頭:“茶源便全權交予你,既然身體已康複,這些事便用心盡力些,如今……”


    她看著安靜立在一邊的泠琅,溫言道:“如今也是有妻子的人了,是該學著做些正事。”


    泠琅上前扶過侯夫人的手,麵上笑得甜蜜羞赧:“子璋此行十分操勞,事事親力親為,可惜兒見識不夠,不能為其分憂。”


    心中卻想,這人豈止會做正事,簡直歪事壞事事事做盡,您對他期望不必如此低。


    二人一同走向涼亭,侯夫人撫摸著泠琅手背,忽然意味深長道:“侯府在京中的產業,除了幾間書肆和玉樓,便又要添上茶莊。老爺不在,我一人忙碌,府中事務難免有所差錯。”


    泠琅心中一震,她扶侯夫人坐定,對方卻一把把她按在自己身邊。


    “泠琅若有心,便可學著主持家事……”她和顏悅色道,“當然,你還年輕,想多玩幾年也無妨,那老家夥不日也將返回京中,我也便能鬆快些。”


    此言一出,泠琅心中驚訝更甚:“您是說——”


    她喉嚨一梗,父親二字忽然十分難出口,幸好江琮及時將話揀了過去:“父親快回來了?”


    侯夫人道:“正是,我前天收了書信,他已經在路上。算算日子,從西北出發兩個月,正是這陣子抵達。”


    江琮莞爾:“兒多日未見到父親,忽然得此消息,竟不知作何反應。”


    侯夫人笑歎:“他到時候見了你,看你如今康健,定也不知作何反應。”


    三人便說了片刻話,其間侯夫人對江南茶莊之事多有問詢,江琮皆一一答了,回複之詳盡,細節之完備,好似真的親身去探訪調查了一番。


    隻有泠琅知道,他們不過於某個鳥不拉屎的大山困了半個月,他這些信息,也隻是在馬車上匆匆讀來罷了。


    她噙著乖巧笑容,時時附和點頭,同他交換幾個做作眼神,心中卻已經打起了算盤。


    因為侯夫人說,兩日後,她要去紅鬆圍場參加圍獵。


    此圍獵並非大張旗鼓的秋獵,不為揚國威,也不為誡後生,聖上要打獵,隻不過是想要打獵罷了。


    她隻邀請了十來位朝臣心腹,眾多世子貴女皆不在此之列,最多隻在於打兔獵熊之際,穩固一下君臣之誼。


    江琮道:“怪不得母親今日有練槍之興,原是為過幾日赴圍場。”


    侯夫人頷首道:“此去少則五日,多則六七日,若像去年一般,聖上忽有興致,那十日也花得。”


    江琮微笑:“如此,兒便預祝母親,箭無虛發,滿載而歸。”


    晚些時候,又一起用了飯,待二人回到熹園,將一切拾掇妥當,天邊明月已經高懸了。


    泠琅赤著腳,踩在木地板上,櫟木性軟,即使在涼薄的秋夜也溫和舒適。


    發梢滴著水珠,她一邊擦,一邊漫不經心地想,從西京到鳳翔要花上多少時間。


    如今秋高氣爽,路途通暢,一天半就能往返。若事情不順利,那耽擱兩三日也無妨,侯夫人此去至少五日,她怎麽趕都來得及。


    隻是——


    清晨岩洞中,寂生的告誡猶言在耳。


    “女俠是刀者後代,這話即使違背小僧如今身份,小僧也必須要說。京城分舵非常不同,它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做事,其周密與防護,乃至運作模式,都是江南渭北等地的分舵遠遠不及的。”


    “嗬嗬,若青雲會皆是一群毒蛇猛獸,那盤踞在天子腳下的,必定是其中最善偽的一條,小僧如此比喻,多有冒犯,但實乃肺腑之言。”


    “甚至,京城分舵之所以能長久運作,未必隻有善於隱蔽有關。女俠身世牽連甚廣,若輕信局中人,其風險幾何,小僧不必多言。”


    “前路漫漫,還望珍重。”


    頓了頓,年輕的僧人目光落在少女膝上長刀,他的表情再次陷入懷念。


    “此生能再次見到這樣的刀法……”他低聲,“也無甚遺憾了。”


    這些話其實沒透露出太多,字字句句,中心都是要她小心防範而已。


    其實就算沒有這番告誡,泠琅也不會像寂生口中那樣“魯莽輕信”,從她知道李若秋曾投身青雲會開始,她便知道,同深陷於蛛網上的另外一人相纏有多麽危險。


    她相信對方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那些“夫人放心”,到底是貼心的安排,還是警惕的防範,她已經不想在意。


    竹簾被撥開,江琮披著長袍,於夜色中走來。


    泠琅撐著下巴看他,青年走近,沾著些許濕潤的手指劃過她眉眼,親昵而曖昧。


    她忽然開口:“待母親離開京城,我會去劍塚一趟。”


    指尖在她耳垂僵住,接著若無其事地揉捏起來,江琮問:“因為蘇沉鶴?”


    泠琅痛快地說:“是,很久以前我答應過他這件事。他過陣子上京,我正好提前去看看。”


    江琮低低道:“劍塚而已,到時拿著侯府名帖便去了,何必親自看一趟。”


    泠琅隻笑:“意義終究不同。”


    這句話讓江琮笑了一聲,他拿過布巾,開始為她擦拭濕發。


    “夫人想去就去,”他溫聲,“一切小心,按時回來便可,若有路上需要,可提前同我說。”


    他頓了頓,一些未盡的話沒有出口,譬如那幾日他也有事要做,譬如等她回來,他有一點話要講。


    但塵埃未落定,事情未明朗,他謹慎慣了,更畏於發出些無法實現的諾言,所以當下不如不說。


    他隻道:“早點回來。”


    兩日後,春華門。


    少女驅馬行在人群中,鬥笠壓得很低,隻露出一截精巧下巴。過關隻花了一刻鍾,出了城門,她策馬揚鞭,身影很快消失於滾滾塵煙。


    她沒有看到,在熙熙攘攘的人堆裏,有一道視線始終凝在她身上。


    那是個世上最善潛伏的人,有時候,直到這人走到你麵前,你才會發現,原來你以為一直空空如也的暗巷,其實並不空蕩。


    同一時刻,西市,地下暗道。


    牆麵猛然潑灑上鮮血,青年微笑著收手,一具軀體應聲而倒。


    他對身邊人吩咐:“帶下去,芳園那邊怎麽說?”


    “沒有回音。”


    “好。”


    他轉身步入黑暗,連步聲都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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