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飲歸客(上)
第115章 飲歸客(上)
泠琅想過許多次, 關於她的母親,這個理應和她有世上最緊密聯結,卻素未謀麵的女人。
兒時, 李如海對此諱莫如深, 被問得再多也是沉默。他偶爾飲酒,醉後的眼神讓泠琅記了很久,她便知道, 自己是無法從父親身上得知什麽東西的。
後來在明淨峰,從顧長綺的口中,她得以窺見一點碎片,這個名字終於不再是神秘莫測的符號, 它顯現出輪廓,穿越無法逾越的時空距離,溫柔地觸碰到她的手。
泠琅那天晚上就做了夢, 夢見自己趴在母親膝頭, 觀察她裙角細密美麗的花紋, 院子裏的風和雲都很輕。
夢醒後女孩沉默了很久, 她明了自己缺少了什麽, 這些年走過很多路,殺了很多人,但她始終在渴望一些注定無法複得的東西。
是的,冥冥之中她已有預料, 這個和美好無限貼近的詞, 早在世上不複存在了。
江琮的手忽然一下子握得很緊,寂生也停止了訴說, 隻有夜雨滴落, 仿佛無窮盡。
泠琅輕聲問:“原來的北堂已經離世了?”
寂生念了聲佛:“依小僧之見, 是的。”
泠琅沒露出什麽哀慟或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她偏過臉,望著雨簾出神。
寂生低低道:“那是很久以前,我剛被選上這個位置,一日我收到消息,是主上要我到某處領命。”
那是個秋日,寂生按照時間到了,對方卻不在,隻有一間空曠屋室,屋中間放著張桌子,桌子上堆了些紙張。他知道會主酷愛這種惑人眼球的手段,總之,他並不輕舉妄動,隻跪在在那裏等,什麽也沒看,什麽也沒想。”
但某些事,不是寂生不想知道就能不知道,忽然有風吹來,一張紙就那麽輕飄飄地飛來,落在麵前。
年輕的殺手第一時間閉上了眼,並且保持著這個姿勢——大概過了一刻鍾,終於有人從他身邊經過,帶著很濃厚的血腥味。
“睜眼。”
沙啞粗糲的聲調,不知是偽裝還是天生,它淡淡傳來,卻有十足威嚴。
寂生於是一睜眼,但映入眼簾的,是那張攤在地上的紙,上麵的圖形線條,一覽無餘。
能擔任北堂的殺手必該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隻用一眼,他便再也不會忘記那張臉。更何況,男人立在他身前,又說了一點話。
“圖上的人,是上一任堂主畫像。”
“她和你一樣,也是個不太純粹的殺手,有牽絆,也有顧慮。不過,我喜歡用不純粹的人,這就是你在這裏的原因。”
“但是牽絆太過,便成了愚蠢,她結局很不好,我希望你不要步她的後塵。”
這些話幾乎在明示著什麽,至少按照青雲會主人的行事風格,絕沒有讓能用之人活著離開他手下的道理。
泠琅安靜地聽,手依然被江琮扣著,溫溫涼涼地緊貼,好像這樣能傳遞一些力量。
她問:“你說,她用匕首?”
“是的,前任北堂殺過很多棘手目標,這些事跡都被裝訂記錄,稍微打聽,便能得知那些人當年的死狀、創口。”
“你如何知道她的名字?”
“那張畫像上便有。”
“……還有別的什麽信息嗎?”
寂生略微搖頭:“這就是全部。”
泠琅複又沉默,她往後靠了一點,倚在江琮肩上,怔怔地說:“匕首很好。”
“刺客也很好,這若是她自己選的路,又有什麽不好呢?”她對江琮說,“不必擔心我,我如今能知道這些,就已經很高興了。”
火光逐漸熄滅,她沉入睡眠,夢中空無一物。
再醒來的時候,雨還有一點,日光清透灑落,鳥鳴陣陣。
不出半日就能走出鷹棲山,寂生說,不若就在此處分別,江琮一行人先行離開,他呆上片刻再走,以掩人耳目。
泠琅沒什麽異議,青雲會的眼線遍布各地,即使在偏遠的陳縣也要小心防範。
等雨停歇的間隙,她想去弄點幹淨的水,江琮卻接過水囊,自己縱掠而出,往山穀中的溪流去了。
阿綢尚在深處沉睡,洞口處,泠琅和寂生相對坐著。
晚些出了這座山,便誰也不認識誰。
他們兵刃相向過,也同生共死,互相詆毀嘲諷,也在夜雨中聊一些心事。但天已明,分別仍舊是分別,這種萍水相逢的際遇,泠琅很喜歡,也很習慣。
寂生忽然說:“我見過刀者。”
泠琅看著他。
僧人垂眉斂目,他眉眼生得很深刻,在此刻顯得十分沉靜。
他說:“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東海,我沒有進入青雲會,甚至還沒殺過人,隻是個會兩招棍法的少年。”
“你應該知道我想說什麽,刀者曾一夜之間火燒東海十二寨,蕩平為惡一方的水匪,而那一夜,我就在寨中,在關押俘虜的木籠裏。”
寂生的表情陷入懷念,他唇邊浮現了一點笑:“如果換做任何人,他同樣永遠忘不了那一夜的刀者——淡青色的刀鋒,憐憫、慈悲,可以斬殺,可以捍衛。”
“我很難忘記他的刀,更難忘記這份恩情。殺手在成為殺手之前,不過是個普通人,他甚至會想著報恩,會默默追隨心中旗幟般的角色,即使注定雲泥之別。”
“明淨峰上,我先看到你,再看到刀,最後才看到入海刀法。我想,雲水刀可以在任何人手中,但入海刀法不會。”
泠琅聽出名堂:“所以你說我是刀者的女兒,其實是在詐我?”
寂生微笑:“正是如此。”
泠琅讚歎:“真是好詐。”
寂生依然在笑:“離開鷹棲山,我會去複命,接下來有什麽任務,誰也說不準。”
他定定地注視眼前的少女:“你很信任那個人嗎?”
泠琅略怔:“那個人?”
寂生平靜道:“如果我是你,會立即離開他,離開京城,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即使這是徒勞無功,也好過危機四伏的現在。”
泠琅笑了一下:“特意挑在他不在的時候說,這是對我的忠告嗎?”
“是。”
“因為我是刀者的後代?”
“是。”
“怪不得,其實昨晚,你根本沒有必要說那些。大師,你好像總是在做多餘的事呢。”
寂生垂目微笑:“的確。”
泠琅起身望著樹林,她隻是輕聲:“多謝。”
步聲由遠及近,一道身影翩躚著落地,而身後,陳阿綢也揉著惺忪睡眼起身。
真正的分別之際到來,反而沒什麽話要說,泠琅衝寂生抱了抱拳:“珍重。”
僧人淡笑著施禮:“珍重。”
無需說再會,心照不宣的默契。
三人行走在沾滿露水的林木中,不過短短三十步,就已經看不見那個青灰色的影子。
過了午時,前方終於有炊煙嫋嫋,立在樹梢眺望,可以看見山腳稀稀拉拉的屋舍。
立在陳縣不寬不窄的街上時,泠琅終於有了恍如隔世之感,她對著酒肆旗幡喃喃:“我感覺自己不認識字了。”
江琮溫聲:“如此,今日的菜便由我來點。”
“那可不成。”
酒足飯飽,陳阿綢在客棧中休息,他們去找寄養在別處的馬,馬兒們看到二人,皆噴著響鼻,搖頭晃腦,十分激動難耐。
泠琅歎息著抱住馬頭:“蔥兒,我的蔥兒,多日不見,你怎得肥胖了一圈?我喜歡瘦而有力的,你得好好努力。”
江琮涼聲道:“知曉了。”
“我同蔥兒說話,你知曉什麽?”
“我替它回答。”
二人牽著馬轉了幾圈,買了點路上用的東西,途徑集市,一名黝黑的少年正守著酒攤,見他們來,麵上十分驚奇。
是之前為他們領路的阿泰。
“洪水,嚇人!你們出來,很好。”
沽酒翁聞聲而出,看到眼前人也十分歡喜,一定要送一葫蘆新釀的酒。泠琅裝模作樣地客氣了兩下,就敬謝不敏了。
回到客棧,泠琅宣布:“我要送阿綢去明淨峰,比起祁州,杭州反倒近一些。”
江琮把購得的事物一一收撿好:“便如夫人所言。”
泠琅又說:“等到了地方,我要和老朋友們敘敘話,至少會歇一晚。”
江琮給杯盞內注入溫茶:“一切全憑夫人心意。”
泠琅咳嗽一聲:“我此前說,沉鶴一直想上京看看,如果正好合適,那我們便一道回去。”
江琮淡笑著把杯子遞到泠琅唇邊:“夫人想這麽辦,就這麽辦。”
泠琅就著他的手,喝了大半盞,感歎道:“今日竟比較不出哪個蔥兒更乖一些。”
江琮抬起手指,在她唇邊輕輕擦拭:“若要比較呢?”
泠琅並不覺得自己唇上有東西,但這個人每次喂完水,都會來這麽一遭,好像已成慣例,不做不行。
她抓住他的手:“那個肥一點的蔥兒更乖,他今天幫忙馭了很多東西。”
青年低笑著靠近,氣息灑在她臉龐:“另一個也很能馭東西。”
直到翌日天明,二人才從房中走出。
那廂,陳阿綢站在後院,已經把九節鞭耍了半個時辰了。泠琅站在二樓觀看,女孩的身體依然消瘦,長時間的艱苦生活終究帶來了痕跡。
但無論是抽鞭時繃直的手臂,還是回旋時平直的肩,都充滿了勃勃生機,她站在那裏,像驟雨後依然挺立的新竹。
花了不到三天時間,他們便在明淨峰山腳下勒馬。
彼時已初見暮色,到達山門時,定已經天黑了,三人不過多停留,隻揚鞭縱馬,於山道之上疾馳。
路過茶攤時,泠琅有意往那邊瞥,卻沒見到那支棱著露出的半麵旗。也不知是未開張,還是其他原因。
上次還是盛夏光景,如今再來,已經滿山秋意。夕日漸濃烈,踏著一地橙紅金燦,泠琅遠遠地便望見了那道古樸山門。
以及山門下,正抱著劍百無聊賴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