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朦朧意
第90章 朦朧意
關於二殿下在白鷺樓玩弄當朝一品官員的事, 泠琅睡了一覺後,便不再記掛在心上。
讓她心心念念的是另一件事,蒼耳子說, 常羅山若是賣不出他的武器, 很有可能轉投他處,從此難尋蹤跡。
當時她問,常羅山已經失蹤這麽些年, 白鷺樓的探子們如何斷定那是他本人?
蒼耳子拍著胸脯道,那人身長八尺,腮胡蓬亂,又持有金銀三節棍, 絕不會有假。
如此,去陳縣一趟就提上日程。
北有鷹棲山,南有雁落山, 中間夾著廣袤的長青平原。
雁落山氣候濕潤, 物產豐富, 風景更是秀美, 以“雁落不思歸”聞名。然而與之相對的鷹棲便山如其名, 是隻有雄鷹才能棲息於其中的絕險之地。
終年雲遮霧繞,峽穀懸崖交錯縱橫,外人進入難尋出路。而這陳縣,便位於鷹棲山南坡, 出了陳縣再往北走, 便是連綿不絕的十萬大山。
若要前往,的確該抓緊時間, 一旦天氣轉涼, 山林多霧, 便會非常麻煩。
翌日,清晨,熹園。
泠琅在清脆鳥鳴中醒轉,她輕輕一瞥,便見到身側空無一人,江琮應當已起身了。
在特別時期,她雖然不會腹疼腰酸,但會比平日憊懶些。譬如現在,明明知道天已大亮了,但仍想躺上那麽一時三刻。
少女困倦地哼了兩聲,從被子中抬起手,覆蓋在眼皮上,試圖遮擋投射進來的光線。
鼻尖縈繞著清淺蘭香,她將臉藏進被中深深嗅聞,愜意地蹭了蹭,卻聽得身側傳來窸窣聲響——
視野驟然昏暗,是有人在外麵將布簾放下。
重新陷入舒適暗沉之中,泠琅迷迷糊糊地躺了一會兒,睡意卻慢慢褪去,腦中愈發清醒。
她睜開眼,望著暗色中雨過天青色的帳簾,上麵沒有任何紋繡,隻有一片縹緲清幽。
這顏色,瞧著簡單純粹,實則工藝繁複無比。就像有些人,看似清風明月,但實質全然不是那般。
所謂物隨其主。
泠琅對著帳子說:“我們何時動身?”
江琮的聲音在在另一邊傳來:“五天之內。”
泠琅很滿意這個期限:“侯夫人那邊怎麽辦?”
“我來便可。”
“近身侍從如何處置?”
“我來便可。”
“都你來,那我做什麽?”
“好好休養。”
泠琅直挺挺地說:“我好得很!”
“是麽,”江琮淡淡地說,“半夜夫人手腳冰涼,使勁往我這邊貼蹭,還將我被子強奪了去,原來不是這個原因?”
泠琅立刻抓起身上蓋著的被角細看,相同的涼膩絲綢,不同的是,這四角沒有桂枝花邊。一轉頭,自己蓋的那床已經被踢到床腳,可憐巴巴地縮成一團。
怪不得今早晨聞著蘭草味尤為清晰,原來——
“這有什麽,”泠琅從帳中探出頭,“夫妻本一體,夫君做人不必如此小氣。”
江琮笑了一下:“夫人著實冤枉了,我半點反抗都未曾,怎能說小氣?”
泠琅踩著鞋,掀開垂地紗帳,一眼便望見了在露台下棋的青年。
他今日仍穿了白,這白倒和往日不同,泛著淡淡銀灰,顯得整個人十分清冷。往水邊這麽一坐,頗有點謫仙的意味。
泠琅打了個嗬欠,毫不客氣地坐到人對麵,撐著下巴盯著看。
江琮略微抬眼:“這般看著我做什麽?”
“夫君今日頗俊,嗯……”她伸出根手指,隔空朝他眉間一點:“這身銀白,加上這顆紅痣,讓我想到雁落澤的銀魚,它們頭頂也是有一抹紅的。”
少女頭發有些亂,有些翹,她笑得壞兮兮的:“所謂秀色可餐,食也性也,大概是這個意思罷?”
江琮將手放在嘴邊輕咳一聲,顯然不想接這句話,隻垂目在棋盤落下一子。
泠琅直勾勾地將他望著,口中唱起悠揚野調:“郎是那湖中銀魚,妾為漣漪——”
這山歌是他們在農舍中借宿的時候,好客的農婦教泠琅唱的,她聽著好聽,學著好玩,沒想到還有如此應景的時候。
“長望郎君倒影模樣,波光纏繞魚兒鱗上——”
直白露骨,熱情得近乎赤裸的歌詞,泠琅唱了兩句便記不得內容,隻胡亂哼著調,伸手在江琮眼皮底下偷去一顆黑子。
江琮說:“我看到了。”
泠琅左手玩繞著發梢,右手又偷去一顆白子。
江琮輕歎了一聲。
泠琅又伸手,指尖碰到冰涼盤麵時,卻忽地被按住了。
“莫要頑劣,”江琮扣著她手指,低聲道,“外麵風涼,別一直呆著。”
泠琅也覺得有點冷,她隻隨便披了件外袍,還未穿襪,小腿裸在晨風裏,已經能感受到寒涼。
但在老實走人前,她還是做了點事,譬如將手翻過來,撓了撓江琮掌心。
看著那雙桃花般的眼眸生出些無可奈何的克製,她心裏好似有蝴蝶撲啦啦地扇翅膀,快活極了。
等泠琅梳洗進食完畢,坐在椅子上休憩時,綠袖變戲法似的端了個瑩白湯盅出來,置於她眼前。
“這是世子吩咐的,”翠綠裙衫的女孩兒笑嘻嘻地道:“少夫人,昨天我說給您熬,您不願意喝,現在世子親自說了,我也不能違逆……”
泠琅啊了一聲:“他倒是有心。”
揭開盅蓋,甜膩熱氣撲麵而來,她用小匙略微翻攪,很容易便能分辨出濃稠湯汁的內容:阿膠紅棗和枸杞。
泠琅躊躇片刻,終究還是問了:“綠袖,這是你做的?”
綠袖挺胸道:“我特意問詢了紅桃姐姐,每一道工序都是我親手,絕對沒有差錯。”
嗯,綠袖,由你來做這個或許就是最大差錯。
泠琅舀起一勺入口,稍稍一抿,隻嚐到滿口濃甜,別的怪味一概沒有。
她小口飲了大半盅,才衷心讚歎:“綠袖廚藝愈發神乎其技了。”
綠袖顯然已經神采飛揚:“這湯從卯時便開始熬製,其間世子也來過兩回,嚐了濃淡的。”
泠琅笑容一頓,她眨眨眼說:“這樣啊。”
用膳的屋室離起居的小樓隔了條長廊,泠琅順著廊道慢慢地走,並不急著回去。
風中已經有了點清秋味道,花枝樹木投下稀疏陰影,身邊侍女嘰嘰喳喳,她有時在聽,有時走神。
回到樓內,綠袖離開了,泠琅步入屋中,見那露台隔斷處的紗簾仍是垂落,青年保持著同樣的姿勢,和她離開時一樣。
不同的是,他對麵多了個人。
一個身形瘦小,姿態謙卑的男人。
泠琅站在原地沒有動,她靜靜凝望著眼前一幕,那男人忽地偏過頭,往這邊看了一眼,動作很有警惕意味。
江琮似是說了什麽,男人便鬆懈下來,二人交談了幾句,男人起身,一個縱躍,掠過水麵往牆外去了。
泠琅又站了一會兒,才掀簾步上露台。
青年端坐著,案上棋盤已經不見了,隻留了一杯茶。見她進來,他微微一笑:“早膳用得可好?”
泠琅也衝他微笑:“甚甜,甚好。”
江琮溫聲:“夫人若不愛甜的,可吩咐下次少放些糖。”
泠琅搖搖頭,示意一切剛好:“我給夫君的甜豆羹難以下咽,夫君給我的紅棗湯可圈可點,如此倒叫我受之有愧。”
江琮莞爾:“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夫人見笑。”
泠琅柔聲:“道德經看太久,夫君終究拔高了道德境界,我甚佩服。”
二人隔著涼風含情脈脈對視了片刻,江琮先移開目光,道:“剛剛是九夏。”
泠琅笑容不變:“嗯?”
“他說,前兩日捉住的內鬼或將醒轉。”
“這是件好事。”
“我這幾天會忙這件事,出京之前,必須撬開他的嘴。”
“但願一切順利。”
“但願。”
頓了頓,江琮又補充一句:“有什麽需要盡可同下人說,若要尋我,去上次那家金銀樓便可。”
簡單的對話結束,二人陷入沉默,泠琅扭頭望著水麵,在初秋的風中漫不經心地想——
這兩句交代,好像無甚必要。
她平日龜縮在樓中,無半點額外需求,他們日日同榻而眠,又有什麽必要在白日裏尋他。她想不出他說這兩句廢話的原因。
但這種廢話在他們之間並不稀奇,她隻想了片刻,便將其輕輕拋下了。
像落葉打著旋漂在水麵,漾起的漣漪可稱細微,很快便隱沒消失,隻留下一點痕跡。
如江琮所言,接下來的日子,他神出鬼沒,幾乎不能見到蹤影。
泠琅晨起的時候,身邊一點溫度都沒有。她在園中亂逛的時候,也見不到那個淺白身影。晚上闔眼前,也隻有空蕩蕩的青帳作伴。
隻有偶爾深夜,她感覺到外麵燃起了燈,有人掀開帳子,立在榻邊默然看著她,身上血腥深濃,像鐵鏽,或是潮土。
而當她睜眼的時候,那身影又消失了,室內重歸寂靜昏暗,好似無人來過。
好像隻是回來罰站一刻鍾,確認她死活後便翩然離去而已。
如此度過了三天,第四天深夜,泠琅做了個詭異的夢。
夢裏,她站在一個空無一物的暗室之內,隻有一麵牆上開了道小窗。窗很小,還用木條淩亂地釘著,但仍能透出光。
她趴在窗上看,外麵是一處漂亮的庭院,有花草和假山。似乎正春天,天空明亮幹淨,雲朵潔白柔軟。
這是很好的春光,泠琅卻莫名感覺悲傷,她不知道自己是誰,隻知道自己隻能呆在這裏,不能站到那陽光底下。
她保持著這個姿勢,望了很久很久,直到綠葉變得越來越深濃,蟬聲四起,夏天到了,庭院又有了新的美麗景象。
接著,是金黃怡人的秋,天空澄澈得像塊碧玉;冬天的時候,薄雪落在假山上,如同一幅淡寂的畫。
白雪融化,葉片綠了又落,更迭了不知多少個春秋。
泠琅始終扒在窗前,在木條的縫隙中默然觀察這些變化,她不知道目的和盡頭在何處,隻知道這個暗室太過無聊,她能這麽看一看,已經很好。
在無邊的孤寂和沉默中,能這麽窺得一點明亮,已經很好。
她不明白這點感慨從何而來,這是她從未有過的體會。但它十分真實,也足夠沉重,讓她幾乎喘不過氣,直到——
在視野以外的角落,傳來了嬉笑的聲響。
她心頭全是茫然,那聲音時隱時現,逐漸往這裏靠近,笑音中有種不諳世事的快活,她覺得這聽起來很熟悉,卻想不出在何處聽過。
那道聲音在離窗口隻有一步之遙時,驟然停頓。
泠琅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夢境裏有心跳嗎?她想不明白,外麵的人忽然又叫起來:“你怎麽一直在這裏?”
一直在這裏?
轟然一聲響。
木條紛紛散落,窗框甚至被撞破了缺口,那個聲音痛快地說:“舉手之勞,不要太感謝我!”
似是心有所感,泠琅猛然攀上窗台,探身往外看去——
她看見一個少女的背影,不矮,有些瘦,裙擺輕飄飄地飛,持著刀,刀很亮。
這不是多美麗到令人難忘的身影,但泠琅心中忽然湧上難言的溫柔和惆悵,她知道自己在不舍,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不舍。
直到視線回落,她看見自己緊攥著窗框的手。
手指修長清瘦,有著久病的蒼白,像玉石,又像新雪。
泠琅睜開眼。
她止不住地喘氣,尚未從那冷寂夢境中脫離,卻注視到身邊立了個人。
青年正垂目看著她,眼神淡寂幽深,他滿身都是血腥的氣息,甚至手上都沾染了暗紅。
泠琅盯著那處暗紅,她意識到,他似乎有心事。
同時也意識到,他正維持著一個向她伸出手的姿態,並且在被發現後也不打算解釋。
“處理好了?”她問,聲音十分啞。
“嗯。”對方低低回應。
那隻手輕輕合攏了手指,以一個茫然的,徒勞無功的姿勢垂落回去。
像玉石般清寂,又像新雪般易碎,總之,都是些不能久佇於春光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