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燕歸來
第87章 燕歸來
翌日, 晨。
臨近池水和樹林的小院,正是一天中最清涼的時候,晨風淡淡吹拂, 帶來林中濕潤的露水氣息。
站在這樣的院落中, 會覺得世上愜意也不過如此了。
鄧如鐵此時就是這般感覺。
他昨夜喝了不少酒,藏了兩年的雁來紅,濃烈, 順滑,是他的最愛。這酒原本在冬天喝最好,但昨夜他心血來潮,發現在夏天的晚上飲用也別有滋味。
他酒量一般, 這麽喝會醉,但醉或不醉,他並無太多所謂。他看見那個女孩還好端端地站在岸邊, 沒有缺胳膊少腿, 也沒神情悲戚如喪考妣, 那就很值得喝上幾杯。
昨夜的杯盤狼藉已經被收拾幹淨, 眼前又是一個嶄新的、叫人舒適的院子。
鄧如鐵站在院落中間, 持著那把“玉樹臨風”折扇。
折扇攤開,右手腕一甩,它便呼嘯著旋轉而出,刺破薄薄晨霧, 往小樓旁邊某株竹子斜斜飛去。
飛過去, 又飛了回來,它穩穩地落回鄧如鐵手中的時候, 扇麵上多了一片竹葉。
鄧如鐵將竹葉抖落, 接著再次將折扇甩了出去。
不過兩息時間, 它又帶回來一片竹葉,新鮮微潤,完完整整。
如果你仔細看,會發現他腳邊其實落了很多竹葉。
如果你看得更仔細,會發現那棵竹子和周遭其他同類有很大不同,它枝葉明顯更稀疏,明明在盛夏,卻有著深秋般的凋零蕭瑟。
如果其他竹子是豐茂美麗的雄雞,那它便是拔了毛準備下鍋的倒黴鬼。
鄧如鐵沒有可憐這株倒黴鬼的心思,他重複著這個動作,心裏在想其他的事。
他想他的朋友,那個狡猾自私的女人,她一生都在為自己而活,恣意反叛到了極處。
絕不會毫無緣故地做事,出手必定要看見回報。倘若有無辜者被殘害在她眼前,她願意相救,也隻能是因為那人承諾會給予金銀酬謝。
有委托找上她,也要先收下九成訂金,才願意去跑一趟。
九成,天底下除了她沒人敢開這個口,但她是烏有手伶舟辭,所以有的是主顧上門。
這個女人,自私到了極點,冷酷到了極點,直到那一天,她說她收了個徒弟。
“嗜肉老人,你聽說過嗎?”
鄧如鐵自然聽說過,那是前朝十分有名的一對夫妻,用刀,性情極其古怪殘暴,有吃掉敗者身上一塊肉的習慣,於是被稱之為嗜肉老人。
但他們已經銷聲匿跡很久,有人說是被刀者收拾過,或許死了,或許廢了武功,總之不會再入世。
伶舟辭卻說,他們不僅沒死,還隱居起來活得好好的。
“我上個月從西南經過,發現他們的蹤跡,住在一間農舍裏,瞧著慈眉善目,沒有半點當年叱吒風雲的影子。”
“當時在下雨,我想找個地方落腳,卻發現有人走進了他們的小院,那是個女孩兒,背著把刀,看上去還沒滿十五。”
“我看著嗜肉老人從灶房出來,往湯盞裏添了什麽東西,我很好奇,是什麽得使他們在隱姓埋名的時候,對一個過路女孩出手?”
“如果因為有利可圖,那就正好,因為我會收下他們所圖的利,我不喜歡下雨,在下雨的時候搶別人東西倒還可以。”
“所以我在樹上呆了三天,其間不斷聽到裏麵傳來毆打聲和叫罵,那女孩堅持了很久,嗜肉老人最後都快沒了信心……我聽他們說,在雨落盡前,她若再不開口,那就把她殺掉。”
“雨落盡前,事情發生了一點變化……隻有一個人從屋子裏走了出來。”
“那個女孩兒在雨裏站了很久,我也觀察了她很久。我很喜歡她當時的眼神,那麽大的雨都掩蓋不住的眼神,我不必形容,你應該會懂。”
鄧如鐵的確懂她未說出口的形容,讓他不懂的是另一件事。
“所以你就把她帶走了?”他問,“一個舉目無親的孤女,她能給你多少銀子?”
伶舟辭喝了一口酒:“我在那裏停留三日,結果什麽都沒撈著,這怎麽行?至少讓我帶點東西離開。”
鄧如鐵便笑著搖頭,他為那個女孩的命運捏了把汗,因為伶舟辭絕對不是什麽良善的師父,他衷心祝願女孩可以活得更久一點。
或者幹脆逃出去也可以,第一次聽伶舟辭為一個人說這麽多話,讓他十分不習慣。
更讓他不習慣的在後麵。
那是兩年之後,伶舟辭來找他,她當時一身輕鬆,好似遇上了什麽喜事。
他以為她做成了一筆大生意,或者殺了個很難纏的對手,但伶舟辭說,她把探雲三變教給了那個徒弟。
鄧如鐵幾乎捏不住酒杯,他懷疑自己聽錯:“探雲三變?”
伶舟辭說:“她殺了紅石刀,於是我教會了她。”
“一個紅石刀便能換來探雲三變,早知道我也去把他找出來殺了。”
“哈哈,你可不是我的徒弟,就算殺了黑石刀白石刀也沒用。”
這樣的談話後來又上演了幾次,鄧如鐵慢慢意識到,一件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伶舟辭竟然願意,在一件遲遲不會獲得回報的事上麵,持續地、樂此不疲地付出。
這太稀罕了,她甚至連賭錢都不願意嚐試,為此時常嘲笑輸得精光的自己,她不會做不穩妥的事情。
無視規則,蔑視律條,行事隻憑自己心意——是否有利可圖,就是她唯一的心意。
這樣的人,怎麽會收徒,傾囊相授言傳身教之類的成語,放在她身上實在太過滑稽。
後來,他見到了那個女孩。
她的確聰明,極富靈氣,做事也夠狠,無論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
他看見她手臂和脖子上的傷痕,他對伶舟辭說:“她看上去不會一直聽你擺布,今後她很有可能會離開。”
伶舟辭說:“你以為我看不出?但我不會讓那一天到來的。”
於是鄧如鐵知道,如果女孩真的要走,那她的師父大概會毫不留情了殺掉她。
但他想錯了。
女孩成功離開了,差點被殺掉的人是伶舟辭。
深刻可怖的傷口,從左肩延伸到心口,離真正的致命,隻差半寸。
鄧如鐵說:“我早就說她不會一直聽你的話。”
伶舟辭卻在笑,她喃喃自語:“我很清楚她的刀有多準確,在那種情況下,她沒有殺死我,隻是因為她不想。”
鄧如鐵簡直不可思議:“你覺得這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為什麽不?”伶舟辭反問,“她能對我揮刀,證明我沒有錯看人,她留了餘地,證明我已經成功了一半。”
鄧如鐵沉默。
伶舟辭慢慢地笑:“待她在江湖上成名那日,天下人都會知道,她是我的徒弟。”
“她不會不認。”她輕聲。
事已至此,鄧如鐵已經不知道她這筆賬是虧還是賺,女孩兒一走了之,音訊全無。未等到揚名江湖那天,就已經殞命中途也說不定。
但她卻全須全尾地站在水邊,說身上受了傷,但鄧如鐵看得出來,同她過去遭受的那些,簡直不值一提。
她還成了婚,這更讓他意外,為此喝一點酒,也沒什麽不可以。
如果伶舟辭知道這個消息,應該會很高興,但他不知道是否應該告知她。也許等所謂揚名江湖那日到來,她自己聽說,會更好。
竹葉已經落了薄薄一層。
折扇已經揮出去四百九十八次,再落兩片竹葉,他今天的練習就算是完成。
在揮第四百九十九次的時候,鄧如鐵聽到左側傳來聲音,像是有人踩著濕潤泥土往這邊靠近。
於是,最後一次揮扇,從右手換成左手,他看也不看,扇柄如利箭一般激射而出——
輕微的、衣袖拂動的聲響。
來人徒手接住了那柄扇,她走近,將折扇歸還到鄧如鐵手中。
鄧如鐵看著她:“探雲三變練得愈發好了。”
女孩兒微微一笑,很坦然地應下了這句誇讚:“鄧前輩。”
鄧如鐵說:“你那個丈夫呢?”
“他在外麵路上等我。”
“你們要走了?”
“是的。”
“他瞧著不像表麵那麽良善,氣脈也有些奇異,他真的不會武?”
“不會。”
“嗬嗬,你就算說假話,我也辨認不出,罷了,罷了。”
泠琅笑起來:“既然知道我會說假話,您又何必來問?”
鄧如鐵歎了口氣:“你這丫頭……為何傳信給我?不怕我當時便告知你師父?”
“您不會的。”
“你說對了,我的確沒有。所以我現在想問,你約我來此到底為何?”
“是想同你說一點話,打聽一點事。”
“說來聽聽。”
“您收過一個叫傅彬的弟子,可還記得?”
“好像是有這麽個人,似乎有什麽顯貴身份,遮遮掩掩地不肯說明,資質勉強,學得一般。”
“他今年四月的時候死了。”
“哦?”
“被卷入了一些爭鬥,是不得不死。”
“那很遺憾,可惜我弟子太多,聽著並沒有什麽感覺。”
泠琅微笑著說:“至於那個身份,的確非常顯貴……您日後若來京城,倒是可以借此出入些不得了的地方。”
鄧如鐵深深地看著她,並沒有說話。
泠琅輕聲:“至於我想問的……您知不知道有一柄劍,注入內力揮動時,劍身會有月光般的色澤?”
鄧如鐵說:“我對劍研究不多,這話問你師父倒是可以,她向來喜歡鑽研百家兵器,尤其是這麽玄乎的。”
泠琅唔了一聲:“那就拜托您了。”
鄧如鐵笑了:“你不怕我說漏嘴?”
泠琅也望著他笑,眼睛和唇角都彎著,是一種在長輩麵前才會做出的乖巧。
她甜蜜地說:“哪有師傅會一直怪徒弟的呢?”
這話其實很不對,師傅很有可能跟徒弟老死不相往來,但投機者不會對現成的誘惑退避三舍。
憑她對伶舟辭的了解,必定是這樣。
泠琅走出院子的時候,日頭已經漸漸升高了,晨霧散去,雁落山一片觸手可及的青翠。
有人牽著一匹馬,站在一棵高大的黃角樹下等她。
黃角樹上開了很多花,整條小路上都縈繞著它們的芬芳,泠琅慢慢走過去,在香味最濃的時候,站到了青年跟前。
江琮說:“講完了?”
“嗯。”
“走吧。”
泠琅一手按在馬鞍上,腰一挺,便輕鬆翻了上去。
江琮站在旁邊看著她:“腰上傷口如何了?”
泠琅誠實回答:“有時還會疼。”
江琮說:“保險起見,還是盡量不要隨便動作,回京之後再用點其他藥。”
他翻身上馬,穩穩地坐在她身後,手臂繞過來拉韁繩的時候,動作很像一個擁抱。
泠琅知道,他們得保持著這個莫名其妙的擁抱一路回京,因為眼下隻有一匹馬。就算多了一匹,她也騎不得。
這樣沒什麽不好,既不用自己馭馬,還能自自在在地坐在前頭。有騎馬之樂,而無騎馬之累,泠琅覺得沒什麽不好。
唯一的不好,就是江琮說話的時候,她看不見他的表情。
輕聲提醒的:“夫人,不要亂動。”
緊張警惕的:“你的手在做什麽?”
低啞無奈的:“……都說了不要亂動了,聽話。”
到了最後,他用一隻手臂把她錮在懷裏,連帶著她不安分的雙手,一齊動彈不得。
泠琅說:“摸一下怎麽了?你昨晚還不是摸了我的。”
江琮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頗有些為自己爭辯的意思:“當時是你要我幫忙,而且我也沒有這般……”
“這般是哪般?”泠琅掙紮著又把手探下去,“是這樣嗎?”
驟然一聲吸氣,她倚靠著的胸膛起伏著。惱火到最後,他竟然笑了起來。
“真的要這樣嗎?夫人,”他貼在她耳邊咬牙,“你的傷還沒好全。”
泠琅就收回了手,心中暗罵江琮小氣,不就是也碰了下腿,她還沒感覺到什麽東西呢。
從雁落山快馬加鞭返回京城,不過五天而已。
路上都是晴朗天氣,既無風雨,也無陰雲,這五天的路程便又短作四天。夏日臨近尾聲的時候,泠琅終於又站在城南巨楊門之外。
而綠袖三冬他們也在她旁邊,眾人竟晚了一天才抵達,江琮等人都到齊後,才重新坐上馬車,施施然進城。
一副無事發生的模樣。
泠琅還發現馬車上裝了些滁州當地的特產幹貨,好似這一趟真隻是回夫人娘家祭墳,沒有明淨比劍,也沒有客棧驚魂。
車廂內,她望著江琮說:“我覺得你這套流程好自然,老實說,你是不是本就經常瞞著侯夫人出來偷雞摸狗?”
江琮倚著窗閉目養神:“是啊,就同夫人一樣,偷雞摸狗,無惡不作。”
他最近總是這樣,坦然應下那些擠兌之語,換了種方式較勁,弄得泠琅心癢癢,卻不知再如何下手。
再去多說幾句,他也頂多望著她溫和地笑,柔聲道夫人說得對。
嘶,真是,如何都不得勁,怎樣都不對味。
隻有在她存了壞心思去扯他衣裳時,他才會像從前那般咬牙切齒,且怒且言。
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穿過大街小巷,侯府在城東,要過去還得有一會兒。搖搖晃晃,車輪轔轔,泠琅迷迷糊糊地,竟然在到地方之前睡了過去。
她隻睡了一會兒,也醒得很快,因為臉頰感受到了一點涼意。
睜開眼,看見江琮正收回手,他平靜地說:“該下車了。”
該下車了,直接喚醒她便好,幹嘛要摸她的臉啊?
泠琅沒空計較這個,因為她有更重要的事要準備。暌違多日,涇川侯世子夫人李泠琅,又要粉墨登場了——
素手纖纖,輕掀車簾,少女提著精致繁複的裙角,小心翼翼地步下馬車。她似乎有些不慣西京的燥熱,先是微蹙了眉頭環顧四周,才往台階上看去。
“母親!”
望見門口立著的婦人,她又驚又喜,當即盈盈下拜。被一把扶住後,又親親密密地扶上對方的手臂,做足了思念長輩的孝悌之態。
侯夫人看見泠琅,說的第一句便是:“好孩子,怎麽瞧著瘦了?”
江琮沒覺得她哪裏瘦了,聞言卻從容應下:“是兒的不是。”
侯夫人說:“這個倒不用你說。”
江琮早已習慣,他微笑著陪從於一側,跟著一同跨進大門。
侯夫人轉頭對泠琅輕言細語:“路上可還舒適?回來走的陸路,定是憋悶了,得好生休息幾天。”
泠琅笑道:“沿路都是好景致,何來憋悶之有?分別一個多月,母親身體可好?”
“好得很,今晨才在院裏耍了一套槍。”
“兒還未見過母親用槍,向來必定威風凜凜,神采飛揚。”
“嗬嗬,現在不行了,人要服老。”
“母親正當壯年,豈能言老?兒此行去了杭州,見一老嫗在路邊上耍連環劍,出手如風,真乃奇人也。”
“杭州連環劍?聽起來,倒像是杜家的東西,你碰見的或許真是位高人。”
泠琅笑意盈盈:“是嗎?兒見識不夠,隻瞧著厲害,不曉得出處呢。”
侯夫人輕咳一聲,擺出一副短話長說的架勢:“這杜家連環劍,的確很有說法,那是前朝的事了……”
泠琅腳步輕快,一副認真聆聽的模樣,時而配合著驚訝出聲,時而露出敬佩感歎之色,將一個“見識不夠”的聽眾之角演繹到了十分。
江琮站在旁邊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二人偶爾有眼神的交匯,皆是心照不宣地對視片刻後,又悄然移開。
侯夫人在滔滔不絕之際,也敏感地察覺到了不同。
這趟滁州之行,果真讓他們感情更上一層樓了?
於是晚宴上,侯夫人左看右看,終於提出建議——
“天氣眼看著要轉涼,熹園在秋天最為寒冷,冬天有暖泉地龍還要好些。不若你們搬作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