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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棍中針

  第83章 棍中針


    寂生說:“小僧聽不懂施主在說什麽。”


    泠琅扯了扯略顯淩亂的裙角:“大師莫裝, 當時我看得真真切切——你那戒疤頗為拙劣,有好幾處都褪色了。”


    寂生垂目:“香疤頭上過,佛祖心中留。”


    泠琅走到白馬身邊, 一把抽出馬背上掛著的雲水刀——


    迷亂已盡褪, 她注視著十步開外的人影,眼中隻餘凜然冷意。


    “禿驢,”她慢慢地說, “你到底打的什麽算盤?”


    寂生道:“不可問。”


    刀尖緩緩抬高,泠琅說:“若我偏要問呢?”


    寂生沒有說話,他仍垂眼斂目,一副不動如山的慈悲相。


    樹林中晨霧在緩慢湧動, 破曉之時,深處偶有幾聲鳥鳴。


    雙方隔著十來步對峙,泠琅抬起下巴:“我在明淨峰上見過你, 你同層雲寺那幾個和尚在一起, 如今他們全死了, 為什麽你還能站在這裏?”


    “你輕功不賴, 踏塵蹤……這等傳說中早已失傳的絕世輕功, 怎會為層雲寺的僧人所有?換句話說,空明那等以搜羅絕學為畢生誌願的人,怎會任由門下弟子習得絕世武功,而自己不強占?”


    有鳥兒撲動著雙翅飛出, 枝葉摩擦一陣響。


    少女緊盯著霧中僧人, 不放過他臉上任何變化:“他可使不出踏塵蹤,你知道我為什麽知道嗎?”


    她一字一頓地說:“因為我幾乎親手殺了他, 即使在被擊敗的時刻, 他也未用出半點功法逃脫。”


    僧人似乎低聲念了句佛號。


    “他眼睛很紅, 我不喜歡,就把這倆玩意兒挖了出來,”泠琅笑了一下,“它們被捏在手裏倒是順眼一些,瞧著像兩枚荔枝……”


    這侮辱的話還未說完,林中錚然一聲尖銳之響!

    鳥雀紛紛驚動,振翅逃竄而出,薄薄晨霧裏,僧人衣衫微動,已經退出一丈之外。


    而他原本的位置上,站著手持長劍的青年,他神色淡淡,眉目平靜,仿佛剛才迅疾無聲的狠厲殺招不是出於他手。


    泠琅讚歎道:“不愧是踏塵蹤,總算讓我好生開了眼,這兒風寒露重,可不是全是塵土的官道,不知道——”


    少女疾掠而上,刀光映亮她已然興奮的雙眼:“你能撐多久呢?”


    足尖掠過濕軟泥土,刀風比晨露更冷,不過短短一瞬,她已經躍到僧人麵前!

    揮刀!咫尺距離內的搏殺,容不得對方太多翻轉騰挪,左側是樹幹,右側是提劍而來的江琮,寂生去路已經等同於無——


    他微微抬頭,在這短兵相接的一刹那,泠琅猝不及防地同他有瞬間的對視。


    僅需要一眼,便讓她心中警鈴大作。


    她想起大象台之上,他們隔著熙攘人群,也對過這麽一眼。


    當時覺得,他的眼神像寂夜中的山林。無限危機隻藏匿在靜默表象之後,很難有顯露時刻。


    而當下便是這個時刻!

    雲水刀很快,泠琅絕不懷疑這一點,寂生的應對很慢,這也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然而,她席卷而來的酷烈刀風未能落到實處。


    寂生抬手,青灰色的粗布僧袍微微拂動,像有雲霧吞吐,他轉身,手臂一橫,一推,將那刀尖之力入水一般化開,消散在袖袍之中。


    這一招玄妙無比,隱隱有以柔克剛,以巧克力之味。


    對泠琅來說,品出敵人境界,往往也隻需要交手的第一招。泠琅認清了對手的深不可測,因為至今他還未亮明自身武器。


    她低喝一聲,一個鷂子翻身,手臂往身後挽,生生收了刀勢。


    出刀收勢,一招已盡,而時間不過兩息而已。


    霧氣仍在凝聚,白馬站在原地,鳥兒尚未飛盡,就連僧人袍角也未平定——


    左後方,一道冷肅劍氣破空而來!


    泠琅早有察覺,她往旁邊一避,隻見雲白袍角一閃,如山中野鶴般翩躚而去。


    縱使她已經很熟悉江琮的劍招,但此時此刻,依然忍不住感慨欣賞。


    一刺,一鉤,那柄簡潔脆薄的無名劍發出陣陣嗡鳴,劍風所過之處,泥土翻開,枝葉零落。


    每一招都克製到了極處,不多施一分力度,不貪追一寸距離。仿佛每一次出劍,都在心中千回百轉地計算忖度過。


    劍意足夠凜冽,隻因它的主人足夠冷靜。


    寂生兩三步上了樹,在層層枝葉之間同江琮周旋起來。他身法本就縹緲無形、不可捉摸,如今有了樹枝庇護,更是且躲且避,如野人歸山般靈敏。


    他始終在避讓,並無還手的念頭。


    這怎麽行,本就是個喬裝打扮的假僧人,還能裝模作樣地持有慈悲心腸?

    泠琅知道,縱使砍斷這棵樹,野人也能逃竄到另一棵去。但在樹木倒塌的一瞬,她至少能得到一個機會,揮出無遮無擋的一刀。


    眼前樹幹足有三尺寬,而她斬斷它,隻需要三次揮刃。


    雙手持住刀柄,調動內息,將澎湃內力洶湧注入,上方劍氣擦掠過樹幹聲響不斷傳來,葉片也紛紛下墜。


    泠琅緊盯著樹皮,狠狠揮下了第一刀!


    樹身猛然震動,僧人似乎躲閃不及,於枝上搖晃了一下,險些沒避過追擊而來的一劍。


    第二刀悍然而至,木料破裂之聲驟然響起。


    與此同時,頭頂傳來一聲悶喘,更有血滴墜下,落入草叢之中迅速消弭。


    泠琅知道江琮的喘聲是什麽模樣——反正不是剛剛那樣,她舉起手臂,用盡全力,朝著樹身缺口最後揮出一擊——


    在巨樹轟然倒下之前,她抬頭,定定注視著上首那道青灰身影。寂生足踏枝條,借著反彈力度,即將躍出巨木——


    就是現在!


    泠琅高高躍起,雲水刀匯聚重重內力,朝著半空中掠身而出的僧人狠命斬去!

    一切仿佛被無限放慢,她眼睜睜地看著,寂生垂目望向自己的刀尖。


    他看著刀,好似在看一粒塵土,他仍在空中,但足下好似有了實物,微不可查地一個踢蹬,那往前掠的趨勢竟生生逆轉,換做——


    換做往下直直攻來!

    泠琅終於看到了他的武器,那是一直藏匿在袖中的一根長棍。


    長棍如何能被藏匿?但這假僧人便這麽幹了,一截四寸來長的鐵柱被抽出,於手掌中那麽一翻轉,猛然一彈,變作五尺餘的長棍。


    泠琅瞳孔緊縮,那棍身泛著金屬幽光,不知是銅是鐵,此刻裹著萬鈞之勢,狠狠朝她麵門上掄來。


    她當即翻轉手腕,雲水刀嗡聲大作,那擁有比流雲弧度更漂亮的刀背,在她身前一格——


    金屬相激,內力相撞,這絕不是尋常之間的較量。


    而是一處頂峰與另一處峰的交錯,一片深海與另一片深海的匯聚。


    所遇之時,注定驚濤駭浪。


    在刀背觸到棍身的一瞬間,震蕩從刀傳遞到手腕,再從手臂一路往下,直抵心髒。


    泠琅胸口一陣翻湧,她咬緊了牙關,生生咽下一口腥甜。


    落地,翻滾,轉身,刀柄仍握在手中,她半跪著猛然回首,卻見那僧人站在不遠處,也是蒼白失力的模樣。


    但她到底要強上一些,因為寂生脖子上橫著一柄劍,而她沒有。


    江琮說:“把棍扔了。”


    寂生沒有動。


    劍深了半寸,有嫣紅汨汨流出,江琮深深地看著他:“把棍扔了。”


    寂生將手一抬,那根長棍劃過一道弧線,落在草叢之中。


    泠琅露出一個牙齒帶血的笑,她想,這個王八夫君還是有些用處,既能拿來紓解,又能拿來打人,真是下得臥房,上得武場。


    她搖搖晃晃地走到草叢中,俯身拾起那柄長棍,借著稀薄天色,定睛一看——


    棍尾處赫然刻著三個字:小香棍。


    她懷疑自己看錯,使勁眨了眨眼,一個字一個字去辨認,答案依舊不變。


    小香棍。


    到底誰會給自己的武器起名叫小香棍啊?就算是小香刀小香劍,也十分惡心好嗎?難道這個和尚知道這玩意兒拿不出手,才遲遲不肯擺亮武器的嗎!


    泠琅握著棍子,驚疑地望向被挾持著的寂生。


    寂生也正看著她,那張俊朗平靜的麵容,此刻依然俊朗平靜。


    泠琅衝江琮說:“你知道他的棍叫什麽嗎?小香棍!”


    江琮默然一瞬,說:“好惡心。”


    泠琅盯著寂生:“你長得有兩分姿色,果然是個花和尚!”


    寂生低眉順眼道:“施主謬讚。”


    江琮微笑道:“夫人對於有姿色的評判如此隨意麽?”


    泠琅搖頭感歎:“大師,你的小香棍在我手裏,現在總算可以回答些問題了吧,你不是空明的弟子,你到底是誰?”


    江琮忽然抬起另一隻手,扯開寂生的衣襟,他似乎在找尋著什麽,片刻後,忽然莞爾。


    “夫人不必問了,”他溫聲說,“他是青雲會的人。”


    泠琅驚訝道:“青雲會?”


    江琮略微抬高劍尖,抵住寂生咽喉,問道:“空明是江南分舵主?”


    寂生一聲不吭。


    江琮耐心道:“他不是你的師父,隻是你的主子……所以你聽說他的死狀,並不動怒,因為你很希望他死。”


    寂生合上雙目,甚至念了聲佛號。


    江琮繼續道:“甚至,他最後死在明淨峰層層關押中,也是你的手筆。那裏地勢奇險,更有親傳弟子把關,你身懷踏塵蹤絕技,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入其中,倒是能說得通。”


    泠琅聽出門道,她忍不住問:“他是江南分舵成員,又親手殺了空明,這就意味著——”


    江琮輕笑:“意味著,他便是現在的江南分舵主。”


    泠琅下意識就要握緊刀柄:“客棧那些殺手也是他的手筆?青雲會的人找上我們做什麽——”


    寂生忽然睜開眼。


    他望著幾步開外的少女,平靜道:“你們不是真夫妻。”


    泠琅簡直被逗樂了:“這個問題很重要?你們一個兩個問來問去做什麽?”


    寂生淡淡道:“李如海痛恨青雲會,你是李如海的女兒,不該同青雲會的舵主之一在一起。”


    泠琅笑了:“他還不會虐殺敵人,但我生生挖了你前老大的眼睛。”


    寂生垂下視線,不再說話。


    泠琅不耐煩道:“這和尚好生討厭,我們先把他打——”


    話音未落,她身體猛然一晃。


    一點血,在她腰側暈染開,轉瞬便透露出殷紅色澤。


    在失去意識之前,泠琅忽然想到,空明到底是如何死的。


    一枚細長鋼針,貫穿了他的枕骨,他是鮮血流盡而死。


    鋼針在哪裏?那根古怪的小香棍末端,似乎有一個開口,但她當時隻認為是伸縮的機關,並未多想。


    這個惡心的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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