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胭脂花
第78章 胭脂花
少女表情很淡, 她收起惡狠狠的力道,隻用指尖漫不經心地輕點對方喉結,光滑甲緣劃過, 如同蝴蝶輕顫翅葉一般癢。
她毫不理會青年的深晦眼神, 另一隻手甚至依然同他親密無間地糾纏,呼吸落在他前襟,是她在低聲問詢。
“上一任舵主, 也是這樣被你殺掉的嗎?”
“夫君,你十三歲那年落水染病,那是幾歲學會的劍?”
“又是幾歲殺的第一個人?”
江琮已經聞到她指間芬芳,清新香澀, 他微微側過臉,用鼻尖輕蹭她袖口。
“想知道的這麽多,我該先講哪個?”他低聲歎。
泠琅慢條斯理地收回手:“慢慢說, 我們有會有很長時間。”
她直起身, 淡淡俯視下首的青年, 馬背上沒多少位置, 她其實正坐在他腰上。
也能感覺到, 單薄衣衫下,或緊實或正繃著的肌肉。夏天還是太熱了,她想,這個人最近身上總會有這種不動聲色的熱, 雖然麵上還是同樣的靜。
像岩漿於冰川之下緩慢湧動。
第一聲雷從天邊滾過的時候, 他們打馬離開了那片密林。
下一站是夔州,從鹹城取官道, 需要三天, 在天黑之前, 他們必須趕到下一處可歇息的小鎮。
而在雨落下之前,他們得找個地方避一避。
夏天的雨最愛開玩笑,你以為它氣勢洶洶,其實隻停留那麽一會兒,你以為它心血來潮,結果一連三天都是淅淅瀝瀝。
在野外逗留不會是什麽好選擇,馬蹄與古道上接連響起,清脆迅疾,發絲和衣擺俱在漫飛。
泠琅揮出一鞭,並未落到實處,隻在空中爆出個鞭花。駿馬霎時揚開四蹄,更奮力地一路疾馳而去。
雷聲又響一遍,空氣中的潮腥愈來愈明顯。
雨遲遲沒有落下。
繞過一處險峻峽穀,天色更加暗淡,墨雲愈來愈濃厚,陰沉沉地幾乎要傾碾而下。
在這種時候,曠野之中反而顯得殊亮,泠琅扭頭望向身後江琮,二人在怪誕天象下對視了一眼。
回過頭,泠琅忽然想到,他這些年少有出門,竟然能把馬策得這麽快。
“我從前也過過幾天正常日子。”
這是他在熹園時候的原話,現在想起來,內容頗為虛假,隻有話語中的淡淡惆悵十分真實。
這場雨果然同其他夏雨一般喜愛開玩笑,雷聲滾過五六輪,天色已經沉到不能再沉。
泠琅抄著手,和江琮並肩站在某處無人野廟屋簷下,兩個人沒有交談一句,就這麽默然瞧著烏雲下的曠野。
終於,第一滴雨滴暈濕地麵。
雨聲一瞬間便從無到有再到響亮,天地間飄著茫茫雨幕,雨打著頭頂青瓦,將所有感官都氤氳得模糊不清。
看不真切,聽不清晰,就連彼此或明或暗的眼神,也無法辨得分明。
好似隻有在這樣鋪天蓋地的驟雨中,有些話才能被安然講述。
江琮看著簷下雨線:“我第一次殺人,就是在這種天氣。”
泠琅靜默一瞬,說:“很巧,我第一次殺人,也是在這種天氣。”
江琮極淡地笑了一下:“的確很巧——但你和我或許不太一樣,我殺的那個人,被我稱為師父,他教會我用劍,他是上一任分舵主。”
泠琅頓了片刻:“你以前說,你師父已經不問世事了,原來是早就死了?”
“死了,自然不能再問世事,”江琮輕聲說,“我過去常常出入禁城,同二殿下及若朝一起玩,十歲的某一天,我遇見了一個從來沒見過的人。”
他的表情非常平靜:“一個在皇宮裏,可以帶著劍自由行走的人。”
這句話很妙。
那裏有重重侍衛日夜把守,女帝身邊還隱匿著七名頂尖暗衛,皇宮其實不缺帶劍的人。
但那裏絕對沒有能用自由二字形容的人,天底下最富貴的地方,從來就和自由無關。
江琮很早就明白這一點,即使是帝王的女兒,也不能選擇今天穿什麽,傅蕊喜歡淡粉,但她五百件裙衫中從來沒有粉色,因為女帝說,這是輕浮媚人的色彩。
它可以供世間任何人喜愛,但絕不該出現在傅家的女兒身上。
這其實沒道理,你是個什麽樣的人,同你穿黑還是穿白並無關係。
但江琮知道,帝王的後代是注定要活給天下人看的,所以他不會傻到提出疑問。
在傅蕊把傅彬送的桃花絹翻來覆去的看,最後卻扔進火中燒掉的時候,在傅蕊一邊疲憊地笑,一邊問他長安街道是什麽樣子的時候,他都不會覺得奇怪。
一開始,他們的玩伴並不止這麽點人。
但到後麵,那些或胖或瘦的男孩女孩都不再來了,連同著他們的族人,一同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留存下來的隻剩淡紅色的血跡,和街頭巷尾議論紛紛的傳言。
“狡兔死,走狗烹……如今地位穩固,聖上當然會除之而後快了。”
“如今京城裏隻剩城東那家了,那兩位可是一刀一槍陪著打過來的,難道最後也會這種下場?”
“兵權早被奪了,但聲名還在,我看是遲早……”
這些話,傳到江琮耳朵裏,也能傳到別人耳朵裏。
那一天,傅彬忽然對他說:“你以後不要進宮了。”
江琮問:“為什麽?”
傅彬認真地說:“阿蕊說,你再進來會有危險,容易被捉住。”
江琮說:“為什麽她要你來轉告,不自己說?”
傅彬上前推了他一把,在跑開之前,男孩惡狠狠地說:“反正我告訴你了,以後你不要再來和我們一起!”
江琮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轉身慢慢離開。
午後的禦花園沒有什麽人,或者說,偌大的禁廷之中除了各個關卡的護衛,很少能看見人。那些搖著小扇悠然閑逛的妃嬪,已經是前朝的事。
他在不知道是胭脂還是梔子的花叢中胡亂走著,並不以尋得出路為目的,他覺得傅彬的表演有些拙劣,是一眼就能看出的虛張聲勢。
江琮知道,他隻是想讓自己怪罪他,以後不來這裏,也不會覺得傷心。
但他依舊感到煩悶,直到一個人擋在他去路之上。
那是個男子,很高,很白,穿著粗衣,懷中抱著一柄劍,不說話的時候很老成,但笑起來又顯得十分年輕。
他低下頭衝江琮微笑:“小孩兒,我見你在花園中繞了八圈半,是迷路了?”
江琮說:“我沒有迷路,而且我隻繞了六圈半。”
男子笑得更深了些:“你為什麽會來這裏?你知不知道,這個園子早就荒廢了,現在是我的地盤?”
江琮終於感到意外,他覺得在皇宮敢說“我的地盤”的人腦子多少有點問題,他看了男子一眼,打算繞過這人離開。
男子卻飛快地伸手,江琮腰上一空,他低頭,發現自己的玉佩被偷了。
它是十歲生辰禮,上麵刻了個琮字,是那不著調的老爹花了小半個月雕成的,雖然江琮並不是很喜歡,但也不想讓它落到個莫名其妙的瘋子手裏。
他衝男子說:“還給我。”
男子伸出手臂,將玉佩墜到他眼前,一搖一晃。
“想要,就自己來拿。”他笑得如稚童般頑皮。
江琮覺得有問題,他謹慎地說:“那你不許動。”
男子隻說:“我的雙腳不會動。”
於是江琮抬手去搶,咫尺距離,那玉佩卻從他指間輕易溜走了。
再抓,它便如同有了活性的蝴蝶,在空中遊弋躲避,他試圖去撲,它卻翩躚地更遠。好幾次擦指而過,已經感受到微涼的溫潤,卻也一無所獲。
少年氣喘籲籲地停下動作,他問:“你是變戲法的?”
男子卻把玉佩交道他手中:“差不多吧。”
江琮重新掛好,撫平了衣擺褶皺,才直起身來說:“你到底是誰?為什麽能帶著劍到處走?”
男子耐心地說:“不是已經說了嗎?我是個變戲法的,這把劍隻是個道具,算不得真——哎?”
他的笑容轉為慌張,因為少年忽然撲上來,一把抽出了他腰上的劍。
午後的風燥熱沉悶,無人看管的花園裏,所有枝葉都在瘋長。
少年捧著那柄武器,怔忡地出神,他從未見過這麽漂亮的劍,像月光凝了一段在劍身,有著淡薄的清涼。
男子在旁邊站著,並未阻攔,很明顯,他其實為這柄劍自傲,所以他不介意別人用這種眼神注視它。
少年說:“你騙人,這不是道具。”
男子笑了:“你怎麽能斷定……”
他忽然笑不出來,因為少年忽然抬手,在劍鋒上飛快地一劃,動作迅疾到他來不及阻攔。
“這是真的。”對方向他展示自己的掌心,殷紅血珠,一點點從白皙肌膚上透潤出來。
少年的話還沒說完:“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男子覺得不妙:“江遠波和黃皖的兒子?”
少年點點頭:“你教我藏玉佩那招,還有之前你是如何從屋頂上落入花園?這個我也想學。”
男子瞪眼道:“你是不是太不客氣了?”
少年繼續道:“我還想學劍術,你的劍這麽漂亮,難道不會用?”
“如果我不教你呢?”
“我就出去同陛下說,花園裏有個不認識的男人持劍傷了我。”
“哈哈,你以為我會怕這個?”
“那我天天往這個花園來,讓你的地盤不得清淨。”
“你這小子——”男子臉上露出惱火,但很快又笑了起來。
“教你,倒是沒問題,但你為何找我?”他問,“難道黃皖不讓自己的兒子學劍嗎?她自己都很會用槍。”
少年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他們不讓我學這些……不隻是劍。”
這話聽起來十分莫名,男子卻了然:“因為你們擔憂那件事……也就是剛剛那個小胖墩同你說的事。”
男子悠悠然道:“這個,你倒是可以放心,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就算那天真的來了,僅憑你自己,也沒有辦法。”
“若是出於這個目的來學,便算了吧。”
少年抿著唇,似乎不願意接受這種拒絕,那對黝黑的瞳孔,透露出不聲不響的倔強。
男子望著那雙眼,鬼使神差地說:“除非——”
少年立即盯著他:“除非?”
男子已經開始後悔,但他硬著頭皮道:“除非,你用這柄劍,能在一炷香之內刺中我。”
“你有飛簷走壁的本事,我怎麽刺的中?”
“我不用那些,也不跑遠,就在這從胭脂花旁邊。”
胭脂花,少年默默地想,原來滿院子嫣紅泛紫的熱烈花卉叫胭脂,同它名字倒是相稱。
他答應了這個條件,在燥熱的、沒有蟬鳴的下午,不斷向男子發出攻擊。
用那柄漂亮到令人目眩的劍,笨拙地揮舞刺砍,遠遠超過了一炷香的時間。
少年用這個下午,記住了胭脂花的名字與味道,當它的汁液侵染在衣衫上的時候,有一種刺鼻的草類芬芳。
最後,目的也達成了,男子承諾,一個月可以來找他三次,就在這裏。
男子還說了什麽,似乎在感歎他的倔強,抱怨他弄髒自己的衣服……江琮聽不清也記不住。
因為日光太烈,他半跪在地上,喘地停不下來,有一種類似於中暑的暈眩感。
這種茫然不真切的虛幻感,持續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學會了用劍,也能輕易地從屋頂躍入花叢深處,西京再沒有能擋得住他的高牆。
男子說:“我見你的第一麵,就知道你是個天才。”
說這話的時候,他雙眼已經被挖出,隻剩兩個黝黑窟窿,並不能看見自己生平唯一的弟子剛剛是如何揮劍。
但他還是這麽誇讚了,溫柔而驕傲地。
“天才,是不會在該揮劍的時候手軟的。”
“殺了我,然後保住你父母的性命,你一開始的目的不就是這樣嗎?”
“快些動手,讓我看看你到底配不配得上做我的徒弟!”
那個殘酷的、令人眩暈的夏日,擊穿了少年的身體,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的生命中還殘留著餘韻。
他在那樣的人生中愈發沉默,直到這一天,他竟然能有一個機會,把同樣的問題拋給另外一人。
一個充滿著野心和堅定的,他為之深深著迷的人。
而她的答案無論是什麽,對他而言,都是一種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