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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怯相勇

  第60章 怯相勇


    明澈劍法很厲害。


    沒有人會懷疑這一點, 他們知道它是由劍祖所創,然後被傳給了兩個弟子,顧長綺和柳長空。


    多麽明麗, 每個回旋與翻折都是恰到好處, 多麽幹淨,三十六路裏沒有一絲多餘動作。它渾然天成,好像是造化賦予, 隻不過劍祖恰好發現了它。


    即使很少有人能有完整觀瞻它的機會,這也並不妨礙明澈劍法的名聲能傳到很遠的地方去。


    劍祖的劍已經是出神入化,他的兩個弟子卻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有人見過柳長空和顧長綺使劍的風采,一個凜冽寒涼, 一個瑰麗萬千。


    他們為之驚歎,並且覺得,不愧是劍祖的弟子, 不愧是造化所鍾愛的明澈劍法。即使他們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明澈劍, 但瞧上去那麽厲害, 就必定是了罷。


    其實顧淩雙也沒見過明澈劍法。


    她是顧長綺的孫女, 但見識並不會比那些徘徊在山下的人多多少。她同其他弟子一樣, 會練習很多劍法,無雙劍,十三連環劍,清心辟水劍, 這些她都練得相當不錯。


    但其中唯獨沒有明澈劍法。顧長綺說, 它隻能傳給每一代的掌門。


    因為隻有掌門才能保守住秘密,承其冠, 便必須承其重。


    明澈劍法隻剩半部, 這件事, 明淨峰上隻有顧長綺和她的孫女知道。


    顧淩雙想,自己應該能懂得祖母的良苦用心,她有天分,又勤奮,即使頭上有個厲害師兄,但他已經打不過她。下一代掌門的位置,遲早會落在她身上。


    祖母一定是也知道這一點,才會早早告知自己劍法的真相。


    老實說,雙雙並不介意自己繼承這樣的命運,明淨峰上很好,有她愛看的桃花,有她尊敬的祖母,有她喜歡的師兄,門人弟子都同她打成一片,連山腳賣茶的老頭都十分好說話。


    她不介意一輩子守在這裏,甚至希望那一天能夠早些到來。


    因為祖母已經等不起了。


    從哪一年開始?起先是發中若有似無的銀線,如同初雪落在深林上,然後雪越來越多,從鬢角攀爬上額邊,一點點侵染出滿頭的霜華。


    眼角和嘴邊細紋逐漸深刻,一筆一劃都證明著衰老,她的祖母像山門口那株巨大的榕樹,在一片一片地往下掉葉子。


    脊背雖然仍舊是挺立的,但已經不難想象會有佝僂的那一天。雙眼依然從容堅定,但若蒙上混沌該是什麽模樣?顧淩雙不敢想,這些假設讓她想要流淚。


    她是遺腹子,母親也因難產而死,祖母是她唯一的親人,是她僅能享受到的慈愛。


    雙雙過去其實很頑劣,喜歡作弄人,是個十分自大驕傲的小姑娘。她異想天開,時常做夢,自負會一點劍術,就日日想著遊曆天下,瞧一瞧傳說中的江湖。


    那一日,她一個人別著劍,帶了點銀錢和糕點,就興衝衝地下山去。順著山路一直摸到山腳茶棚,還裝模作樣地買了碗茶坐著喝,因為話本上的江湖人都這般。


    茶很苦,這對隻吃甜食的雙雙來說不能不算作一種折磨,她隻喝了一半就喝不下,隻能留錢走人。走了不出十裏地,便碰上了幾個在郊外閑逛的小無賴。


    小無賴們年紀小,卻也很無賴,他們見她孤零零,便圍上來打趣嘲笑。她暗忖這是傳說中初入江湖的第一步,便抽出劍來要同他們一戰到底。


    一站到底沒有戰成,因為下一刻,祖母便出現在了身前。


    雙雙揮砍而出的劍尖被祖母用手捏住,不過拇指和食指,輕飄飄地製住她用盡全力揮出的一擊。


    她從未見過祖母這種表情,嚴肅,冰冷,好像她犯了什麽滔天大罪。從前在山上鬧出多大的禍事祖母都是微笑溫和的,但如今這雙眼卻寒冷徹骨。


    她被帶了回去,沒受到什麽懲戒,隻有祖母無聲的歎息和失望的眼神,這比任何罰站與禁閉都讓雙雙感到難過,她第一次嚐到什麽叫做後悔。


    更糟的是,從那時候起,祖母的身體便不太好。


    偶爾的出神,斷斷續續地昏睡,上一刻還在看孫女練劍,下一刻卻已閉眼陷入安眠。桃花落在她雪一般的發頂,顧淩雙怔怔地看著,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她害怕祖母就此老去,害怕如今這份加速的衰枯是因為孫女的不懂事,更害怕在徹底老去之前,祖母仍要日日守在山上,像個無法回到人間的遠客。


    雙雙記得,她七歲那年,窩在祖母懷中看一本堪輿圖冊。


    書頁泛黃,字跡亦有些模糊,她嘩啦啦地翻動,指著其中被水漬暈開的一頁問這是哪裏。


    祖母隻略微看了一眼,便答出:“是塗爾幹沙漠。”


    “它在什麽地方?”


    “很遠很遠的西邊。”


    “您怎麽記得呢?”


    “因為我去過……在很久以前。”


    “那裏是什麽樣的?”


    “風沙一年四季都在刮,白天又熱又亮,夜晚卻冷得可怕……時常能見到銀河,它像一條綴滿珍珠的綢帶。”


    “聽起來真漂亮,比這裏漂亮多了,”她喃喃囈語,困得睜不開眼,“您居然去過這麽多地方……”


    在陷入夢境之前,她感覺一隻手溫柔地拍撫。


    有人低聲喟歎:“是啊……祖母也曾十分年輕,塞外策馬,看遍風與沙。”


    這句話,顧淩雙很久都沒有忘,她的祖母是一代大俠,曾塞外策馬,孤身仗劍,觀遍風沙。


    她不應該枯守在江南青山之上,任憑世人逐漸忘卻她的名字,忘卻她瑰美萬千、綺麗似幻的劍。


    不就是明澈劍法。


    即使隻有半本,她顧淩雙也能練。


    下一代掌門毫無疑問就是她,既然是她,那早一點又有什麽關係?明澈劍法始終會傳到她手中,那提前習得也沒什麽不可以。


    隻要顧淩雙能早一點,那顧長綺便可以老得慢一點,在山門那棵樹掉光樹葉之前,顧長綺還可以重新去瞧瞧珍珠般的銀河。


    雙雙自此有了秘密。


    懷揣著這個無法對任何人說起的念頭,她愈發刻苦,同時暗中找尋劍譜藏於何處,宗內每一間書閣,祖母臥房每一個抽屜,都被她細細翻看過。


    這個過程花了很久,久到祖母更加衰老,甚至開始健忘。終於,她在一個撲滿灰塵的匣子中尋到了它。


    那是個深夜,燭火的光線很暗淡,匣子沒上鎖,被打開得輕而易舉。“明澈劍法”四個字映入眼簾的時候,雙雙愣了很長時間。


    劍譜果真隻有半本,分割處整整齊齊,她顫著手拂開灰塵,想將它翻開——


    然後,她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就在一牆之外。


    有些遲緩,三步一頓,是祖母正往這邊來。


    想將東西放回原處,蠟油卻忽地滴落到手背,她手一鬆,蠟燭落入匣中,火焰點燃薄脆紙張隻需要一瞬間。


    倉皇之下,雙雙抱著匣子跳出窗外,奔到無人之地再打開時,內裏隻餘一團焦黑灰燼。


    多年前那個彷徨無措的女孩又出現在她麵前,有個聲音在說,你又犯錯啦,顧淩雙,你還想看到祖母失望的眼神嗎?

    你總是自以為是,覺得可以處理一切,現在真的釀成了大禍,該怎麽辦啊?


    怎麽辦啊?被發現的話,說不定會被趕下山……這些都無所謂,可祖母要是知道自己疼愛的孫女隻會做出這些事,該多麽難過傷心呢?


    在雙雙想出辦法之前,她已經站在了山腳。


    清晨的露水將將凝結,一寸寸浸染了她的鞋襪,那個聲音在她心中尖叫,跑吧,這樣祖母會以為劍譜是被賊人偷走,明淨峰為了隱瞞此事是不會大張旗鼓搜尋的。


    至於你,不是已經有過先例了嗎?他們都會覺得你是因為貪玩而下山,不會怪罪於你,等你在外麵呆上些日子,再慢悠悠回去,沒準兒那時候他們已經想出別的辦法了。


    你隻是個無能的,自作聰明的孩子,逃避夠了再回去,重新躲在祖母的保護之下,至於別的願景,就不要再想了。


    “阿琅,我認識你的那天,是離開明淨峰的第三天。那時候我滿心茫然,既沒有回去認錯的勇氣,更沒有從此隱姓埋名的決心。”


    “我充滿了因無能而生的怒氣,那幾個人圍攻我的時候,我甚至在想,如果就這樣死了也可以,永遠不必直麵那些過錯……是你救下了我。”


    “你和我不一樣,阿琅,你充滿了決心,而我懦弱到連自己都厭棄。我偷偷上山,不敢以真麵目示人,想瞧瞧祖母如今怎樣了,也始終徘徊不敢靠近。”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舉辦這個大會……祖母那兩年忘記了很多事,已經沒有重寫劍譜的能力。或許他們以為劍譜是被賊人偷走,想借助這個機會來引出那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不能再這麽下去,我應該重新擔負起屬於我的責任。可那是層雲寺的人,我知道他們在說謊,我該怎麽辦?”


    “我還有機會嗎?阿琅,我還能有為明淨峰而戰的勇氣嗎?”


    泠琅張開雙臂,將泣不成聲的女孩擁入懷中。


    她低聲說:“雙雙,你能說出這些,就已經是勇氣。”


    “不用怕,我會站在你這邊,幫助你守著明淨峰,一同等著掌門平安醒來——她一定非常思念你,就像你思念著她一樣。”


    “雙雙,其實應該是我羨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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