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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驚變起

  第56章 驚變起


    泠琅真的耐心等待, 因為晚些時候,江琮竟果真發起燒來。


    他額上滾燙,手卻涼得嚇人, 紅潮從眼下一直蔓延到耳根, 顯得皮膚更為蒼白,眉心那顆痣幾乎要燒起來。


    雙眼烏黑幽潤,眼尾卻泛紅, 如桃花染了豔色,有種頹唐美感。


    或許也不是風寒,因為既沒聽見咳喘,也沒看見流淚。除了神色不對, 他其餘都一如往常。


    終於,在泠琅第三十六次忍不住偷看他之後,江琮終於出言:“看我做什麽?”


    泠琅說:“我覺得你看上去好像命不久矣……”


    江琮溫聲道:“我命不久矣, 不是遂了夫人心意?”


    泠琅訕訕地說:“古語雲, 見其生不忍見其死。雖然你此前對我多番得罪, 但若叫我眼睜睜看著慘劇發生, 也過意不去。”


    江琮放下書冊, 斜倚在榻上,烏發垂落於肩,像墨汁流淌。


    他麵上帶著點笑:“瞧不出夫人對我竟有如此情意。”


    泠琅說:“我心底善純,待人都如此——所以你現在真的不要緊?”


    “不要緊。”


    “真的不會有事?”


    “定不會耽誤夫人宏圖大業。”


    泠琅唔了一聲:“所以你從前也經常如此, 所以這下並不慌張?”


    江琮隔著簾帳陰影, 靜靜地看她:“夫人甚聰慧。”


    泠琅搖頭長歎:“看來,這十有八九便是所謂‘沉屙舊疾’了, 沒想到發作之時是這樣的。”


    “那夫人以為該是哪樣?”


    “嗯……起碼也得咯點血, 痛疼欲裂, 奄奄一息的吧,不然怎麽唬過侯夫人?”


    江琮輕笑:“或許我本就疼痛欲裂,隻是未表露出來。”


    泠琅猶豫道:“真的?”


    “是真的如何?”


    “那你明日便在屋子裏呆著,別去觀賽了。”


    “假的。”


    如此鬥了一番,晚些泠琅爬上榻的時候,被榻上溫度嚇了一跳。


    “這是被你躺了一個時辰的被褥?”她感歎,“比外邊地磚還涼。”


    說著,她傾身而上,抬手便覆住江琮額頭:“還是這般熱……這病好生奇怪,落水哪兒能落出這種怪病。”


    江琮悶聲說:“宮裏的水,陰氣比別處要足些。”


    泠琅一愣,收回手,趴在他身邊笑了起來:“你敢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當斬。”


    燭火已經滅了,四下陷入暗墨色中,隻有彼此呼吸聲響,與漂浮著的淺淡蘭草香。


    江琮輕聲道:“我可是青雲會的亂臣賊子,這種話說來十分正常。”


    泠琅自然知道他的病絕非落水所致,她當下便又生出些試探他的心思,便道:“侯夫人對聖上忠心耿耿,涇川侯本人想必也是這般……為何唯獨你生了副反骨?”


    意料之中的無人應答。


    泠琅自顧自繼續道:“聖上其人,行事的確嚴酷了些,早年殺盡功臣不論,對子女亦是雷霆手段,玉蟾山那次,實在是……”


    話說到最後,聲音愈發低。


    她犯困般地打了個嗬欠,淚眼朦朧道:“但作為帝王,卻是不得不如此,當年能在那般動亂中奪得皇位,沒有這種心性如何能成。”


    “隻是如今一片安穩,還存留著這樣風格,也不曉得是好是壞了……唔,我等草民,擔心這個作甚……”


    沒有下文,少女終於睡熟了。


    良久,在無邊暗色靜寂中,江琮輕聲說了句。


    “是好,亦是壞。”


    翌日。


    雨停。


    泠琅甫一出門,便同滿山青翠撞了個滿懷,天未大亮,但已經能看出沒什麽雲絮浮沉,接下來定是要晴個三四日的。


    而江琮一夜之間也好了不少,那些緋紅嫣紅淡紅全數退去,雖眉宇間仍見病態,但瞧著已經算正常了。


    怪不得昨天如此從容不迫。


    泠琅十分敷衍地關懷了幾句他的身體,得到了“今日可正常出行”的答複後,才慢吞吞搭上他的手,步出小院,往大象台進發。


    叫她意外的是,才行了幾步,淩雙雙忽然神出鬼沒地跟在他們身後。


    已經有兩天沒瞧著她了,泠琅驚訝道:“雙雙,你……”


    淩雙雙臉上的麵紗好像又厚了幾層,嚴嚴實實地隻露出一雙眼,她行禮道:“後幾日看台圍觀人士會越來越多,夫人公子請小心。”


    泠琅住了口,她若有所思地收回視線,按捺下詢問究竟的心思。


    等到了地方,她才知道這句“越來越多”有何深意。


    就在他們的席位旁邊,赫然坐了個錦衣公子,那裏之前幾日都沒人,想來是被淘汰的越來越多,才被人重金買下。


    公子生得白皙,穿得金貴,一把鑲了金邊的折扇放於手中輕搖不止,十足的風流倜儻。


    正是在洗劍池邊上,被狠狠戲耍過一番的黃公子。


    泠琅隻想感歎人生何處不相逢,她麵上不顯,隻從容行上前,風淡雲輕地坐定,一副目不斜視的高貴氣派。


    黃公子沒有察覺她,他正忙於同別人說話。


    隔著狹窄過道,語聲輕易傳到泠琅耳中,他說:“要不是昨天那娘們忽地使出潑皮手段,我怎會失利敗退?真是陰溝裏翻船……”


    旁人接話道:“怎得潑皮手段?當時在下已經離開,未曾觀瞻。”


    黃公子忿忿道:“她橫腿來踢我,實在可恨……”


    旁人便笑:“橫腿來踢?是他們嶺南無雙腿的獨門技藝‘竹竿過江’罷?那招的確刁鑽,但說是潑皮手段未免不太恰當。”


    黃公子聞言,更加惱怒:“一個女子,拿大腿來頂撞我,不就是吃準了我不敢觸碰反製她,才如此為非作歹麽?不是潑皮手段是什麽。”


    同他說話的人靜默了片刻,好似從未聽說過這等言論:“咳,比試武功何須在意這些……”


    黃公子搖頭歎息:“像我這等留有古風的正人君子,在此事上難免吃虧,罷了,如今雖落敗,但好歹保全了為人品格。”


    旁人幹笑了兩聲,似是無法再接話,一場交談總算終了。


    泠琅卻幾乎要在心裏笑死,什麽古風君子?這姓黃的前幾日對上倆姑娘不是挺橫的嗎,這種懦夫,為了給自己找回顏麵,什麽話都說得出。


    她悄悄側身,去瞧身後侍立著的淩雙雙,見女孩兒白眼翻得好似快到天上,二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瞧出鄙夷。


    江琮不曉得他們此前的衝突,但這並不妨礙他聽到這番高談闊論,他瞥了身邊少女一眼,見她並沒什麽暴起殺人的勢頭,用不著他順氣或遞刀,才收回視線。


    台上,鑼過三巡,已經比試了好幾場。


    泠琅看得津津有味,今日賽事比昨日還要好看許多,一個個都是滿身的功夫。或是貼身相搏拳拳到肉,或是驚險試探絕地反擊,所有人都大呼過癮,台下叫好聲一浪高過一浪。


    而蘇沉鶴那一場,更是精彩至極。


    他對上的是個靈泉宗年輕人,也用劍,並且依然是快捷輕敏之路數。


    一柄劍的觀賞性就足夠強,更別說兩把。兩劍相遇,必然鬥得滿台利風。嗡鳴聲響徹會場,兩道聲影如光亦如電,人定睛細看,也難以分出彼此。


    台下人喉嚨都快喊啞,終於,在滴漏將盡之前,沉鶴那把細薄長刃,穩穩指在對手左胸。


    “蘇沉鶴——勝——”


    伴隨著震耳欲聾的掌聲,台上二人皆上前行禮,落敗的弟子不見頹態,雖然疲憊,但反而精神灼灼。


    他拉著蘇沉鶴,一副遇上知己,要好生交遊談話的模樣。不知蘇沉鶴如何回應,那人麵露遺憾,繼而轉身離開。


    熱鬧還未散盡,眾人還在討論方才驚險,仍有無數道目光落在台上墨衣少年身上。


    卻見他視線掃過人群,似在找尋什麽,最終眼睛一亮,縱身便飛掠出去——


    那些目光,便轉而落在泠琅身上。


    泠琅心中為他的張揚行徑叫苦,卻仍笑得真心實意:“沉鶴,祝賀你又拿下一局。”


    蘇沉鶴身上還留有交戰而生的熱氣,眼睛又潤又亮,內裏銳氣未退,整個人如同一柄戰到興頭的利劍。


    這柄利劍在泠琅麵前卻鋒銳全無,他含笑拱手:“運氣罷了,剛剛那位實在厲害,有好幾次差點沒防住。”


    有另一道嬌俏女聲響起:“差點?還是差很多罷,幾月不見,你愈發裝腔作勢了。”


    沉鶴尋聲而望,麵上帶了驚喜:“雙……”


    剛出口,便想起此前叮囑,他硬生生咽下名字,低聲道:“怎得突然來了?不是說不來嗎?”


    對此,淩雙雙隻有四個字回應:“說來話長。”


    說來話長,便不如不說。沉鶴當下了然,也早已習慣,便笑著不再提。


    幾人便開始談笑風生起來,大象台上比劍繼續,新的激烈場麵已經吸引了場下注意,再沒人往這邊投來好奇視線——


    除了隔壁的黃公子。


    他正陷在驚駭之中回不了神,那柄新換的金邊扇麵幾乎被他捏變形,怎麽,怎麽又碰上這倆人?


    昨日他耐心觀察過,賽場上沒有她們身影,本以為是落敗後離開了,未曾想又在此地狹路相逢……


    “別再讓我見到你。”


    “還有下次,取的就是你玉冠下的玩意兒。”


    “帶著你的嘍囉給我滾。”


    這些話,真的是眼前這位巧笑嫣然,溫柔嬌婉的夫人說出來的?好像的確不是……但……


    他咬著牙,已經覺得此地不能久留,想趁著人多趕緊溜走,卻怎麽也咽不下這口氣。


    他這輩子,還未遭受過那等侮辱……


    正天人交戰著,卻聽見場下一陣喧嘩,似乎有人在鬧事。


    他愕然去看,隻見高台之上,赫然多了一具屍首!

    此前沉迷於思緒,根本沒關注賽事,怎得忽然變成這般?他茫然四顧,卻見大部分人也是驚訝非常的模樣。


    那句屍首死狀相當可怖,胸口有一個大窟窿不說,嘴巴更是被一柄長棍貫穿,連死都是大張著嘴。


    觀其形貌,應該是位青年男子,從腫脹程度來看,似乎死了不止一日了……


    黃公子悚然一驚,被這慘狀激出一陣雞皮疙瘩,而台下不少人已經及欲作嘔。他惶然起身,就要離開——


    卻撞見一道冷冷的視線。


    那個蒙著麵的少女,不知何時已經提了劍在手中。


    周遭嘈雜紛擾,而她的話音卻一字不落地傳到他耳中。


    “我不是說,別讓我再看見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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