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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雨中鶴

  第52章 雨中鶴


    泠琅往嘴裏扔了塊芸豆糕。


    芬芳甜糯, 舌尖一抿,便軟乎乎地化開來,是滿溢於唇齒的清甜。


    江琮十分貼心地提醒:“夫人, 你的友人要上場了。”


    泠琅眺望遠處高台:“看著呢。”


    盛夏時節, 山上本該時常下雨,來明淨峰這幾日卻多有晴朗,直至今天才有了些雲墨。


    此時雖已近午時, 但全無亮堂意味,天邊氳著些許陰沉雲絮,更有大團深色沉甸甸地墜著。風一陣陣,吹得愈發寒涼, 似乎帶上了雨絲。


    天氣不佳,台上初輪比拚也無甚看頭,看台席上已經陸陸續續走了許多人, 一下子空曠了許多。


    四周清淨, 天地晦暗, 在連綿烏灰之盡頭, 緩緩走來一人。


    黑衣, 烏發,執劍。


    他走得十分散漫,劍也提得隨意,頗有些一搖三晃的意思。馬尾鬆散, 有幾縷垂到眉邊, 拂過濃黑長眉和惺忪半闔的眼。


    是個少年。


    在長老的多聲催促中,他終於慢悠悠於場中站定, 抱拳向對手行了一禮。再直起身來時, 仍是那副將醒未醒的慵懶模樣。


    這可不像是準備好大動幹戈的模樣。


    台下為數不多的看客這麽覺得, 台上的對手楊郭斌也這麽覺得。


    楊郭斌是個使雙劍的,他當即將兩把劍於空中一撞,就著脆響,沉聲道:“得罪了!”


    言畢,足下一點,便俯衝而上。


    倒是個練家子,下盤穩,速度也算快,遠遠強過先前的烏龜拳螃蟹步。


    雙劍是十分需要肢體靈活度的武器,這位楊兄生得矮而壯,但纖巧劍刃握在他手中,卻絲毫不見笨拙凝滯。


    一刺,一截,右手劍刺出的同時,左手劍也把另一邊的空門堵死。


    作戰經驗也不缺,已經是難得的好手。


    泠琅用手撐著下巴,在心中默默評判。冷不丁,一道溫潤柔和的聲嗓響起。


    是江琮在問:“夫人覺得誰會贏?”


    泠琅毫不猶豫:“蘇沉鶴。”


    沒有任何思索,她作出了這個答複,仿佛是在回答天將下雨一般篤定自然。


    江琮看著台上那個玄墨色衣衫的少年。


    少年沒有動作,那把劍吊兒郎當地被他提在手中,雙眼似乎因為困倦而淡淡地耷著,他看著從另一邊疾衝而來的對手,甚至好像打了個嗬欠。


    江琮說:“他一直都這樣?”


    泠琅忍不住笑了一下。


    “一直都這樣。”


    當一聲脆響。


    是劍刃相激,金屬與金屬碰撞而出的嗡鳴。


    蘇沉鶴的劍終於出鞘,薄而纖長,最單薄處甚至如蟬翼一般,劍身持續震動著,因為方才那千鈞一發的一記格擋。


    劍光似新月,在愈發晦暗的天色下,仿佛是唯一的光亮。


    楊郭斌低喝一聲,急急後撤,停在了五步之外。


    雙方對峙起來,一個靜默散漫、不可捉摸,一個氣喘籲籲、如臨大敵。


    台下有懂行的,已經忍不住叫了一聲好。


    “好小子!這劍夠快。”


    “半個時辰了,總算見著個看得過眼的。”


    “別愣著了,快上啊!”


    此起彼伏的幾聲叫嚷中,江琮喝了口淡茶,道:“看起來五招之內便能結束。”


    泠琅也跟著喝了一口,她說:“不。”


    江琮抬眼看她。


    泠琅說:“隻要三招。”


    事實上,蘇沉鶴隻用了兩招。


    天上飄起蒙蒙細雨,他們很快便開始了第二次交手,他用那柄纖長獨特的武器,挑下了敵人左手劍。


    哐當一聲,劍刃觸地,矮實的漢子身形一僵,繼而十分幹脆地抬手抱拳,撿起劍,躍下高台。


    長老大聲道:“蘇沉鶴——勝——”


    台下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其間夾雜著幾聲抱怨,怎麽這麽快便結束了?

    黯淡高台之上,少年慢吞吞收劍入鞘,臉上沒什麽表情,似乎對此結果毫不意外。


    泠琅翹起嘴角,她已經想好,待會兒要同他說些什麽。


    江琮忽然說:“夫人的朋友們都相當厲害。”


    這王八夫君竟學會說人話了?泠琅驚異地看著他,道:“那是自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這般厲害,他們也差不到哪兒去。”


    她指著蘇沉鶴,說:“別看他這副模樣,要真動起手來,未必在你之下。”


    江琮唔了一聲:“是嗎?”


    仿佛冥冥之中有感應,已經打算離開的少年忽地於高台上回首,目光掃拂過看席,最後隔著逐漸縹緲的水霧,落到了泠琅身上。


    泠琅並未發覺,她兀自同江琮拌著嘴:“你們不是一個路數,哼,人家自小便醉心劍術,可有勁了,不像你體虛空乏……童子功!童子功你曉得不?”


    江琮笑了聲:“童子功的含義有好幾層,不知道夫人指的是哪一層?”


    “自然是簡單的那層!”


    “何謂簡單?”


    “裝什麽,又皮癢了是不是?”


    泠琅擱下茶杯,右手虛握成拳藏在袖下,就要向他攻去。江琮早就瞥到了這一動作,也抬起左臂來迎——


    在這火光電石的一瞬間——


    一道身影從天而降,在眾人錯愕的眼神中,硬生生擠到了二人中間。


    泠琅正欲攻去的手腕被這不速之客捉著,她訝然抬頭,撞見他因雨霧濡濕而更加濃黑的長睫。


    蘇沉鶴垂視於她,眉眼昳麗精致,眼中懶散已經盡數退卻,深濃如夤夜。


    但下一瞬,他便輕笑起來,又成了那副隨意模樣。


    “阿琅,”少年聲嗓清澈幹淨,帶著些久別重逢的欣喜,“真的是你。”


    泠琅在短暫的驚訝後也立即反應過來,她仰著臉笑眯眯道:“方才那兩下耍得不錯。”


    蘇沉鶴歎了口氣:“快些完事好回去睡覺,這天頗冷,我是一刻也不想在外麵呆。”


    泠琅抽回手腕:“我就知道你會這般想——昨天抽簽是別人替你來的,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罷?”


    蘇沉鶴的手停於空中,手指微動,終究還是垂下去了。


    “是啊,”他勾出一點笑,“早知道阿琅也在山上,我昨日就親自來了。”


    泠琅笑著搖頭:“不止我,雙雙也——”


    這句話沒說完,被另一道語聲突兀打斷。


    “這位兄台,”江琮的聲音從另一側傳來,“可否先放開在下的手,再盡興暢談?”


    蘇沉鶴哈哈一笑:“實在對不住,見著朋友實在欣喜,竟忘記鬆手了。”


    他放開一直抓著的江琮的手臂,接著毫不見外地一屁股坐在了二人中間,見著案上擺設,右手一抬,便捏著快芸豆糕扔進口中。


    泠琅往旁邊桌上拿了個幹淨杯子,重新倒上茶,送到他手邊。


    蘇沉鶴道了聲謝,接過茶一飲而盡,滿足歎道:“總算吃上點人吃的物事了。”


    泠琅好奇道:“明淨峰不給參賽人提供些好飯食麽?”


    蘇沉鶴又歎:“那可不,白菜是淡的,湯是沒油的,肉是尋不著的。”


    泠琅笑著說:“明淨峰本來就以清心苦行著稱,你老實入鄉隨俗罷。”


    蘇沉鶴一頓,道:“怎麽,阿琅難道不是來參加比劍大會的嗎?”


    泠琅說:“我不參加,隻是來觀瞻學習一番——”


    少年好像聽到了什麽極其有趣的事,他眼睛眯起,像極了狐狸。


    “原來是貴賓來做客,怪不得隨便一盤糕都好上許多。”他輕鬆道,“話說回來,阿琅還需要學習觀瞻這些角色?有這功夫,不若來同我多過上兩招。”


    泠琅咳了兩聲:“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你又不是不曉得,我向來都十分謙虛好學的……”


    蘇沉鶴笑著打斷:“我曉得什麽?我隻曉得你快莫要裝模作樣了——”


    二人便這麽旁若無人地談笑風生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席上充滿了快活空氣。


    場上又有參賽選手陸續登台,高手纏綿者有,低手相啄者也有。泠琅和蘇沉鶴全然不再管賽事,隻同對方熱烈談論,仿佛眼中隻有彼此。


    泠琅說:“我昨天碰見個使扇子的公子哥,謔,功夫沒多深,那派頭倒是跟玉扇公子十成十的相似。這還不是我近些天遇上的頭一個……”


    “啊,這個我知道,鄧如鐵他前兩年一直在廣收門徒,無論是誰,隻要給錢就能教。無論有沒有天資,隻要學著點姿態便能出師。”


    “原來如此,這樣也勉強算作桃李滿天下了罷。”


    “我上山之前也碰上他來找……似乎又賭錢輸了許多,氣得不行,罵了好些髒話。”


    “罵髒話?風流清雅都不裝了,看來的確是缺錢。”


    就這麽聊了一刻鍾,台上忽地傳來鳴鑼之聲,他們收了話頭,皆往那處看去。


    隻見陰沉細雨中,陳長老從容登台,朗聲道:“第一輪比試至此結束,餘者共計二百一十六人,其中棄權者八人。明日巳時,將現場抽簽選出第二輪次序,請各位按時前往。”


    語畢,他向台下拱手行禮。眾人紛紛作鳥獸散,蘇沉鶴也起身,欲一同離開。


    “我們參賽的都統一住在另一個山頭,平日不許閑逛,現在還得準點回去,”他解釋道,“不然我都趁機來找你玩了。”


    泠琅擺手趕他走:“知曉了,你好好休息準備比賽便成。”


    蘇沉鶴遲疑道:“明日你還來嗎?”


    泠琅反問:“為什麽不來?”


    蘇沉鶴低低一笑:“那我等你。”


    他輕巧地邁出座位,卻像突然想起來了似的,瞧見旁邊的江琮。


    青年清清淡淡地坐著,見他望過來,也抬眼看他,眼中沒什麽情緒。


    蘇沉鶴行了一禮,頗為端正道:“方才擾了兄台清淨,在下——”


    泠琅嘖聲道:“怎得突然這般客氣?不必如此。”


    蘇沉鶴頓住:“你們認識?”


    泠琅也頓住:“你瞧不出來?”


    蘇沉鶴說:“天上下雨,隻有這處看席有遮擋,我以為你們是為了爭搶席位在動手——”


    泠琅無奈道:“你就不能問一問?”


    她張嘴便道:“他是我的——”


    話語卡在喉嚨裏,忽然難以說出口,蘇沉鶴等不到下文,好奇地朝江琮望去——


    隻見他執著杯茶,眉間紅痕似丹朱一點,那雙眼狀如三月桃花,卻偏偏有些涼薄意,凝視著正凝噎語塞的少女,似笑非笑。


    泠琅猶自掙紮:“我的,我的——”


    沒等著她說出口,青年慢悠悠看向蘇沉鶴,也拱手行禮,露出些溫和笑意。


    他柔聲補充了未盡之語:“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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