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茶棚雨
第45章 茶棚雨
靈源鎮名如其鎮, 是個靈氣十足之地。
同江南其他娟秀美麗的小鎮一樣,一條小河蜿蜒而過,碧波微漾, 襯著兩岸的白牆青瓦淡如水墨。若有斜風細雨, 便更能朦朧成一片仙境。
更因背靠明淨峰,隔絕了北風吹拂,雨霧在此處總會氤氳得更深濃一些, 霧中草木也比別處要更翠綠葳蕤一些,處處都是清麗好景。
泠琅初來靈源鎮那日,天上正好籠著層蒙蒙細雨。入了六月,煙雨天氣並不會多, 她頭一次來這水鄉便能遇見如此景致,不能說是不幸運。
可惜,縱有賞景之心, 也無法在鎮上過多停留, 鎮北的明淨峰才是他們此行的目的地。
巳時剛過, 細雨不僅未歇, 還大有瀝瀝淅淅之勢。
剛到山腳, 前方便隱約傳來了吵嚷之聲,泠琅掀開車簾往外看,隻見僅容一輛馬車通過的山道上,正被堵得水泄不通。
有五大三粗的人聲傳來。
“好端端的, 這馬怎麽就受驚了呢?”
“大家夥都在後麵等著呢, 能不能快些讓路啊!”
“還未進山便碰見這等事,真是晦氣, 早知道就提前來了……”
似乎是道路濕滑, 前麵有車翻倒, 導致後麵的人也無法再進山。
泠琅放下簾布,在車內耐心候了片刻,結果遲遲不見通行不說,前方有人等得不耐煩,竟又有了摩擦。
“窮鄉僻壤來的馬,許是受不住明淨峰的浩然劍氣,才一頭撞到山壁上。”
“你說什麽!”
“嗬嗬,我倒是聽說,大災大難來臨之前,畜生倒往往能察覺些人不能察覺的端倪,因此表現出異動……貴馬忽然這般,怕不是擔憂主人上山丟人現眼,而特意提醒罷。”
“姓黃的,此番又遇上你算我倒黴,要是你再胡言,休怪刀劍無眼!”
“好啊!上次的賬還沒同你清算,現在就看看你到底是刀劍無眼還是你人沒長眼!”
簾外不出意料地傳來了金屬相激聲,呼喝打鬥聲,眾人驚呼聲。
泠琅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嗬欠,正想同身邊的江琮說點什麽,卻聽外麵馬兒一聲長長的嘶鳴。
有人暴喝:“你竟敢砍我的馬?好,今兒個誰也別想上山!”
接著又是纏鬥聲響,其間夾雜著幾句“二位兄台收手罷”之類的勸告,但沒什麽效用。
泠琅終於按捺不住,掀簾往外望,隻見前麵泥水飛濺,一片混亂,看來一時半會兒走不了了。
她歎口氣,往旁邊一瞥,卻瞧見半片生著高樹的土坡後,露出青色幡旗一角。布片已然被雨水澆得濕透,但仍能辨認是個“茶”字。
“那邊似乎有個茶棚,”她指著幡旗的方向,“去透透氣?”
江琮本在閉目養神,聞言掀起眼皮:“嗯。”
侍從皆留在車上等著通行,泠琅撥開車簾,輕盈躍入細雨中,青碧色裙角搖晃,同周遭綠意融成生機盎然的一片。
一把執傘於頭頂撐開,她頭也不偏,十分自然地挽過江琮手臂,親昵道:“走罷夫君。”
語氣甜甜蜜蜜,眼光卻半點兒沒放在他身上,泠琅的注意力全被打得正乒乓作響的二人吸引了。
一人使劍,一人使棍,從翻倒的車廂上打到路麵泥淖中。旁邊稀稀拉拉站著路人圍觀,拆招到激烈處,還有人叫了聲好,仿佛在賞什麽街頭雜耍一般。
泠琅瞟了一眼,又瞟一眼,這才收回視線。
“季室山棍法,”她自言自語道,“但又不太像。”
“那是空明大師一脈。”江琮漫不經心道。
泠琅哦了一聲:“那個被逐出佛門的邪僧?”
江琮頷首。
泠琅回憶道:“聽說他離開少林後廣收弟子,沒想到今日便碰見一個……嗯,雖有力道,但靈活不足。”
話音剛落,腰被握著一拽,她踉蹌半步,才發現方才差點踩著片水窪。水窪麵上被茂盛草葉覆蓋著,剛剛心不在焉的她並未發覺。
江琮收回手,目不斜視道:“雖有見識,但靈活不足。”
這是拿她點評別人的話來點評她?
泠琅立即說:“雖有觀察,但體力不足。”
江琮不再吭聲,泠琅心情大好,繞過一方土丘,那茶棚已在眼前。
層層稻草作頂,四根粗木作柱,雖然簡單,但也能遮風避雨。內裏有桌椅三四,已經有了個客人背對著他們坐著,背影消瘦矮小,聽聞人聲,並未回頭張望。
清淡茶香經過雨水浸潤,正陣陣飄來。茶棚主人坐在爐子後往裏添柴,見又有人至,便抬頭招呼:“二位裏邊請,可要用點什麽?”
聲音粗糲滄桑,是個老者,泠琅定睛一看,發現他右眼半闔著,裏麵渾濁不堪,顯然不能視物。
她指了指灶上正升騰著白氣的一壺:“勞煩,要兩碗這個。”
“好嘞。”老者撐著副木拐起身倒茶,他竟還有條斷腿。
泠琅微微一頓,便尋了張幹淨桌子坐定。
江琮坐在她對麵。一身衣袍是雲峰白,雖無錦繡花紋裝飾,但手藝質地一望便知,同郊野之地的簡陋茶棚格格不入。
他臉上沒什麽表情,姿態亦是從容,但地方畢竟窄小,高大身軀縮在逼仄桌椅之間,還是有幾分滑稽。
泠琅很喜歡這份滑稽,她一邊吹著茶湯熱氣,一邊享受般地眯起眼,還未開口打趣,外麵便傳來一陣喧嘩。
“嗐,黃兄,剛剛那招‘橫掃六合’真是妙啊,不愧是季室棍法,雷霆萬鈞,叫我等好生開了眼!”
“嗬嗬,對付那等宵小,還未花上我五成功力。”
“空明大師親傳果真厲害!來來,我們進來說話,進來說話——老東西,你愣著幹嘛,速速上兩碗茶來!”
她抬頭一看,才發現是先前用棍的那人,看他一身雨水卻昂首挺胸的模樣,想必是鬥贏了。而旁邊一臉諂媚地溜須拍馬之人,應該是當時的看客。
果真是空明大師的弟子……隻不過這人既沒剃頭,又保留了俗家姓氏,看來空明真如傳言所說,已經摒棄了佛門一切規矩了。
黃姓男子左右張望,似是尋位置,冷不丁地,視線同泠琅的撞到了一處。
四目相對,泠琅微微頷首,權作招呼。對方卻忽然皺眉,宛若看到了什麽極其厭煩的事物一般,嫌惡地移開了視線,尋了張空桌坐了。
這是幹嘛?
泠琅覺得莫名其妙,她低頭喝茶,不再管這古怪的男人。
雨水順著稻草棚頂流淌而下,滴落在地麵草叢葉片,飛濺出剔透水花。本是十分清新愜意的時候,但因著新來的兩個客人,變得叫人不適起來。
先是大聲互相吹捧。
“久仰季室棍法之名,今日緣分使在下得見黃兄風采,實在是歎為觀止!”
“哈哈,微末技藝,叫陳兄見笑了,咦——觀陳兄雙掌粗厚,掌心泛紫,難道是泰山紫砂掌一脈?”
接著嗬斥茶棚老者。
“嘶——不長眼啊你?險些濺到我身上來!”
“陳兄消氣,同這等人計較什麽……謔,竟還真是個瞎眼斷腿的,不在家等死,出來經營攤子作甚,淨會擾人興致。”
然後天花亂墜起來。
“要我說,以黃兄的功力,這回奪個魁首不在話下!誰不知道明淨峰已然衰微,如今不過空有百年劍宗的名頭罷了。”
“非也非也,名頭為虛,我向來不屑……那本明澈劍譜倒是實實在在的。”
“黃兄果然誌在必得,大丈夫就該有如此豪氣!”
“嗬嗬,明淨峰名頭再好,也是從前的事。自從被女人經營了數十載,早就不是當初的模樣了。”
“顧掌門倒是開了個好頭,自她以後,不少女人都爭相來江湖上闖蕩,也不看看這是誰才該呆的地方。”
“正是如此!我向來看不慣那些小娘子不在家待著,學著出來舞刀弄棍,拋頭露麵,真是欠夫家管教。”
泠琅默默飲茶,她總算曉得剛剛那人毫不掩飾的輕蔑是為何,更別提此時,那黃兄還肆無忌憚地投來視線,將她上下打量。
那眼神□□得像在掂量一塊肉。
泠琅移開視線。
她沒怎麽動怒,更沒有教他學說話的打算。這種打完一場架便熱血沸騰,自信而談的男人她見了不知幾多,如今看他們,便像看三歲稚童揮舞拳頭一般可笑。
膽敢在明淨峰地盤上就敢胡言亂語,無非因為此時茶棚裏沒什麽人。
在這一對勇猛丈夫眼中,這兒恐怕隻有嬌弱娘子一位,草包公子一名,以及看不出男女,但背影一看就曉得瘦弱不堪的路人一個。
江琮默然地注視她,她挑挑眉,也望了回去,表示自己無所謂。
那二人還在相談甚歡。
“黃兄此言真是說到我心坎上了……咳咳,愚弟倒是隱隱約約有聽說,那顧掌門當初在西域單挑三俠的時候,並非真刀真槍……”
“哦?此話怎講。”
“嗬嗬,一個女人,怎能贏得了三個男人?除非用上點其他手段……西域盛產媚娃,什麽奇詭淫術沒有?我師兄的堂哥的師伯曾經聽一位知情人士透露,那場勝仗,其實並不光彩。”
“怪不得顧長綺從西域回來名聲大噪,反而甚少出現在眾人視野中,原是那場大戰損耗的精力太過……哈哈,陳兄有一點倒是說錯了,若此事為真,這才叫‘真刀真槍’!”
二人便哈哈大笑起來,仿佛尋得了什麽極其俏皮生動的樂子。
雨仍舊下,樹仍舊搖,茶棚內充斥著這二人粗鄙不堪的語聲,將好景煞得一幹二淨。
泠琅是來透氣的,不是來生氣的,她終於不想再坐下去,剛要起身,卻聽得一聲清脆瓷響。
她訝然去看,隻見黃陳二人桌上的茶碗已經裂成碎片,殘餘茶水汨汨流淌,升騰著最後的熱氣。
那兩人先是愕然,隨即大怒起身,直直衝她行來:“臭娘們,你找死!”
泠琅翻了個白眼,說:“你們……”
才說了兩個字,一道身影一閃,擋在了她身前。
竟然是角落裏那位一直默默無語,埋頭飲茶的客人。
鬥笠低垂,瞧不清麵容,身形矮瘦,也沒什麽氣勢。
“是我幹的。”聲音清脆,聽起來是個少女。
泠琅十分驚訝,那兩個大丈夫更驚訝,他們相視一眼,隨即同時大笑起來。
“不知天高地厚的娘們兒,今兒哥倆就替你男人教教你!”
那少女一揚手,將鬥笠往雨中一甩,露出下麵尚有幾分稚氣的麵容:“少他爺的廢話,這地兒頗小,你姑奶奶我施展不開。”
她抬手,往濕漉漉的林中一指:“夠膽的,往那邊去!”
說著,少女足尖點地,轉瞬便掠出茶棚,剩下的二男見狀,立即提氣追趕上去。三條身影先後消失在彌漫著雨霧的深林,一點聲響都聽不到了。
泠琅坐在原地,臉上維持著驚愕表情,江琮凝望他們消失的方向,什麽話也沒說。
老者默默上前,費力地清掃破碎瓷片。
一時間,茶棚重回清淨,隻剩滿世界的穿林打葉聲。
泠琅忽然站起來。
江琮看著她:“想去?”
“想去。”
“她看上去有能耐擺平。”
“可我非去不可。”
江琮默然片刻:“認識?”
泠琅沒有否認,她輕歎一口氣,隨即轉身。
下一刻,茶棚內隻剩老者一人。
桌上餘了兩隻碗,一隻幹幹淨淨,一隻茶水涼透。
老者撐著拐,搖搖晃晃上前,一拿碗,露出碗底放著的幾粒碎銀。
他微微一頓,隨即將碎銀收入袖中,收拾完畢後,重新坐回火爐旁,在蒸騰的熱氣中,昏昏欲睡似地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