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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清明針

  第31章 清明針


    夜深, 風冷。


    被人遺忘的屋室之內,隻有灰塵在靜靜漂浮,少女緩慢回首, 看見仍舊洞開著的屋門外一輪缺月。


    月亮而冷, 走廊空無一人。


    一絲風悄然撲進,手中微弱火光閃爍,緊接著無聲而滅, 屋內徹底陷入黑暗。


    泠琅不動聲色,右手抬起,觸碰到肩上刀柄。


    鮫皮溫實,銅釘冰涼, 拿握過千萬次的柄此刻溫順附在她掌心,即使隔著一層覆傷紗布,仍能感受到其熟悉的熨帖。


    現在還使得動刀麽?

    可以忍受。


    這不是玩笑話, 更同逞強二字毫無關聯。不過掌心一道劍傷, 就算再深半寸, 血再多流一天, 這句話同樣成立。


    隻要還能站起, 便可以忍受。


    砰砰,砰砰,是心髒在鼓動著血液的聲音,泠琅喉頭縮緊, 她聽見它在催促, 催促用一記漂亮的刀鋒,來了結此刻不安。


    感官已經放至最敏銳, 窗外隱隱傳來的水聲都化作雷霆巨響, 淡淡潮氣仿佛能熏嗆住鼻腔。


    泠琅緊盯著門洞, 她嗅到了除了水潮與灰塵之外的另一種氣息。


    酸而澀,像極了沾了血的金屬,代表著殺伐與危險。


    寂靜到極處,也喧嘩到極處。終於,泠琅聽見某點聲響,比雨滴貼在窗欞蜿蜒而下更輕。


    她瞳孔驟然緊縮。


    隨著這絲聲,門外閃過一點亮,如夏夜微弱撲閃的流螢般不可查。


    叮的一聲,是金屬與金屬的撞擊。


    刀麵如明鏡,映出門外殘月,雲水刀終於出鞘,它剛剛擋下了從暗處激射而來的一根細針。


    針跌落在地,尾端淬了幽藍色澤。


    下一瞬,少女提氣躍起,刀風於空中席卷疾掠,幽暗夜色中宛如下了一場星雨,幽藍或深紫,紛紛墜落四散。


    腰身騰挪,回轉之間,高高束起的馬尾掃拂過她已然狂熱的雙眼。


    是清明十二針!


    泠琅來不及細想為何會在此地與這種武器相逢,她如今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這可是暗器之首,這般機遇可謂難求。


    落地,轉身,雙手持刀,真氣澎湃注入,一記卷狂潮呼嘯而來!


    刀風洶湧澎湃,如同風暴之中翻滾不休的怒濤,有著席卷萬物,吞噬一切的力量。在大海數丈濤波之前,世間萬物隻能像蜉蝣般轉瞬即逝,唯有被摧毀淹沒的命運。


    叮叮咚咚,仿佛細雨打擊青簷的脆響。悅耳的表象下,是數十枚寒意迫人的凶器被生生格擋擊落。


    清明十二針,傳說此物被創造之時,那年清明節過後連著下了十二天的雨。一天比一天連綿,一天比一天濕寒,好似春天逡巡徘徊,遲遲不肯來。


    此針如春雨一般纏綿細致,無孔不入,好像永無止境。針尖淬的毒名喚三月,中針者在半個時辰內便會渾身陰寒,失溫而亡,即使在暮春三月,也像凍斃於寒雪天。


    舉刀,全身真氣緩緩聚於右手,衣袖下的手臂緊繃出漂亮至極的曲線。


    清明陣,一件充滿著詩情畫意、綿綿韻致的殺器,卻匹配著與之毫不相符的陰狠手段。天底下——


    少女疾衝上前,雲水刀揮出,向著門狠狠斬去!


    還有比戰勝它這更美妙的事嗎?

    月色寒涼,暗夜靜寂,無人的長廊之中,突兀地滴落一絲血。


    杜春轉身便逃。


    來不及表露驚愕,更無任何纏鬥對抗的必要,那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如果她第一時間選擇用外物來遮擋,那椅子上埋藏的毒針會劃破她脖頸;如果她矮身避過最初那一針,那會被更刁鑽詭譎的另一針刺中。


    如果她一直防守,用尋常人單挑暗器的手段來對付他,那先倒下的一定是她自己,因為清明針十二針如無盡寒雨,永遠沒有斷絕窮盡的時候。


    但一切都沒有發生,從她踏入那間布下了重重陷阱的屋室開始,事情就往他始料未及的方向發展了。


    天底下怎麽會有這種人,漫天細密的殺機換不來她一次退卻躲避,反而持著刀,硬迎著針雨,生生斬斷了他藏身的橫梁!


    他明明看見她手掌上纏繞的繃帶還帶著血,這樣的傷勢下,無論如何也不該選擇殘烈突進的招數,但她偏偏就這麽做了。


    如果這不算瘋子,天底下誰還能算?他以暗器見長,擅殺人於無形,絕不會和這種人照麵。


    風在耳邊呼嘯,杜春咬牙,在廊道中飛掠而過,滿口的血腥味讓他心驚膽戰。


    毫無疑問,他中了那摧枯拉朽的一擊,這很令人不好受,他雖仍在盡力奔跑,但行動已經遠遠沒有平時那麽靈活。


    而後腦隱約能感受的風聲表明,她並不打算放過他。


    兩道身影依次閃過長廊,一側是緊閉著的廂房,一側是通了窗的青牆。


    纏繞著布帶的右手……他想起另一個白日裏看著嬌滴滴的小娘子,世上竟有如此善於偽裝之人?


    追與逃,都是無聲而迅疾,出口已經近在眼前,杜春望見婆娑樹影,仿佛看見幽穴盡頭的天光——


    一個身影卻立在那片樹影中間。


    頎長瘦削,墨色勾勒出流暢身形,他手上有一把更流暢的劍,劍尖正有血滴落。


    杜春絕望地停下腳步,他已經感覺到身後窮追不舍的瘋子,此時高舉著那把刀,往他後頸砍來。


    而他毫無辦法。


    泠琅偏過頭去看躺在旁邊的另外一人,那人一動不動,身上有幾個窟窿,正在往外浸潤出鮮血。


    她問江琮:“你把他殺了?”


    江琮卻看著倒在地上的杜春:“差不多。”


    “他們以為引開你,再偷襲我,便能有機可乘,”泠琅笑了聲,“天真。”


    江琮柔聲道:“夫人辛苦,手上的傷可有礙?”


    “無礙,隻要把這個——”泠琅指著杜春腰上別的一塊牛皮,“把這個給我,還能好得更快些。”


    江琮撿起那塊牛皮,翻過來,露出背麵密密麻麻的細針。


    他認出來:“清明十二針。”


    泠琅點點頭:“這玩意兒果然有意思。”


    江琮握著那卷針,陷入了沉思,一時間沒有開口。


    泠琅微笑道:“人捉住了,接下來是嚴刑逼供那一套?”


    江琮頷首:“看來這個夜晚還很長。”


    泠琅貼心地說:“我就說你這個分舵主混得很慘——人要親自抓也就罷了,還得自己審。”


    江琮輕歎:“這年頭,舵主也不是那麽容易做的。”


    泠琅踢了踢已經半死的黑衣人:“這個人快沒氣兒了,怎麽處理。”


    “勞煩夫人把他送到此前那個房間。”


    “你想讓他被人發現?”


    “既然他不是我們的人,被發現又有何不可?”江琮柔聲道,“若是驚動了二殿下就再好不過,讓她幫我們把對方找出來。”


    泠琅讚許道:“歹毒。”


    江琮溫柔道:“承讓。”


    他頓了頓,望向地上昏迷不醒的杜春,指著旁邊一間無人居室,說:“至於他,我在這裏麵好生問問,夫人那邊處理好便過來罷。”


    泠琅嗯了一聲,心中卻想,就算他不說,她也定要看一看的。說好了共上一艘賊船,可不能再任由他瞞騙了。


    月已經高懸,此時大概是二更,泠琅彎下腰,將已經瀕死的殺手扛在背上。此地灰塵密布,拖著走容易留下痕跡。


    她掂了掂,確認穩妥後,才提起氣,轉身往回走去。


    江琮目送那道背影消失,沒費什麽力氣,便將杜春拖到了另一邊的空屋之中。


    動作不算細致,可稱粗魯隨意,進門的時候,對方的頭砰一聲磕到門框,沉悶地響。


    月色慘淡地照進來,江琮垂著眼,注視軟癱在地上的男子。


    “不疼麽?”他溫聲問,“要裝到幾時?”


    沒有回應。


    江琮不再廢話,刺啦一聲,劍鋒輕巧一劃,杜春右手尾指應聲而落。


    在對方驟然張開嘴的一瞬間,江琮彎下腰,將一粒丹藥迅速塞入他口中。


    “白丸,無解,”他聲音極輕,“若是不想受這份苦楚,乖乖回答,我能很快幫你結果性命。”


    不理會那道驟然怨毒的視線,他繼續道:“聖上今日為何來?”


    地上那人猛然啐了一口:“亂臣賊子,人人得而……”


    話音未落,右手剩下的四指齊根掉落,白丸麻痹了神經,但瞬間噴湧而出的鮮血仍叫人心驚。


    “時間有限,我不想聽這些,”江琮微笑道,“換個問法,北坡裏麵的東西,究竟還在不在?”


    杜春猛然一震,接著咬緊牙關,再也沒做聲。


    江琮不以為忤,他伸出手,撫上對方耳朵,居然有十分親昵的意味。


    指尖觸摸到凹凸不平,他麵上笑意更深。


    “我知道,你們右耳後麵會有一個烙上的印記,”他微笑道,“象征著忠誠,服從?你有,高深也有,他死得那般快,你會害怕嗎?”


    青年緩聲低語,猶如誘哄:“害怕被迅速地拋棄,丟下,就像一夜之間被迫自盡的高深一樣。”


    “這就是你想效忠的對象?”他微歎,“愚蠢。”


    “現在告訴我,你們千辛萬苦潛伏而來,是不是因為——北坡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那隻是一具用於威懾的空殼。”


    在最後一刻,江琮最終還是得到了答案。


    劍起,劍收,鮮血迸出又濺落,逐漸失溫,塵埃落定。


    江琮望著地上屍體,漫不經心地想,目前還算順利。


    找到了人,得到消息,迅速滅口,幹淨利落到底,該瞞的人依然被蒙在鼓裏,該用的刀卻是出乎意料得鋒利。


    隻不過,還是得費些腦筋,刀若是把玩不好,反而會弄傷自己。


    怎麽說呢?就說這人還藏著最後一手,為了自衛,隻能把他殺掉,至於其他的,根本還來不及問出來。


    他可是誠心邀請她,隻不過突生變節,世事難料罷了。


    從進門到現在,連半盞茶的時間都沒有,一切可稱完美,就像從前的每一次一樣,滴水不漏。


    江琮負著手,慢慢走出門,涼薄月色灑在他肩,樹叢在陰影中搖曳著發出輕響。


    他忽然覺得,此夜的確還很漫長。


    因為一柄刀正穩穩地指著他,刀麵反射出月光,是勝過萬倍的亮。


    “夫君,”刀的主人柔聲道,“什麽印記,什麽北坡?我好像聽不明白呢?”


    刀鋒前進一寸,已經觸碰到他脖頸,他往她腳邊一瞥,屍首還在,她原來根本沒離開。


    “不想讓我太生氣的話,就老實一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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