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月夜逢
第7章 月夜逢
泠琅打死也沒想到,三更半夜還能碰見這個便宜丈夫。
此時月亮也出來了,清亮皎潔的光暈淡淡地灑,讓她更清楚瞧見了水對岸的人。
長發隨意散著,裏衣外披了件長袍,像是剛從榻上起來一般。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巧得很,二人現在的裝束竟是一模一樣。
夜行衣被藏在外牆與杏花樹的夾縫裏,她從來不會穿著一身一看就是作奸犯科的衣服在府中亂晃,便是深夜也不行,防的就是當下這一刻。
江琮喚完那一聲之後便不再說話,泠琅決定先發製人。
“……夫君?”她疑惑地說,“更深露重,你為何在此處?”
江琮輕咳了一聲,身形搖晃些許,才道:“今夜睡不著。”
他自嘲道:“躺了這麽些時日,實在是睡夠了,夫人莫笑。”
泠琅怎麽會笑他,她還要好好關心他:“夜裏寒涼,還是快些進屋吧。”
意思是,別杵在這問東問西,有什麽話明天再說。
她一麵說著,一麵邁步走向江琮,裙角掃過池畔種著的胭脂龍葵,沙沙地響。
江琮站在廊下望著她走近,他原本就清瘦,如今衣服疏鬆隨意地披著,更顯得清朗逸然。
靠近了,泠琅才發現,他生得還挺高,自己隻到人肩膀,白天在屋內對話時還未發現。
此地清淨空蕩,隻有江琮孤零零站著,泠琅左看右看,終於後知後覺道:“隻夫君一人在此處?”
江琮歎道:“畢竟昏睡幾個月,他們便勞碌照顧了幾個月,還是讓人睡個安穩覺罷。”
泠琅了然頷首,這世子何止沒有世子架子,簡直可稱平易近人了,她當下便又生出些好感來。
想到了什麽,她又訝然道:“大夫不是說還要調養,不能下地走動麽?怎麽……”
江琮頓了頓,視線不自然地轉到一邊,泠琅這才看到他身側的柱子上還靠著根木拐。
謔,還真是身殘誌堅。
泠琅真心勸解道:“再如何也該叫個人攙扶著,池邊畢竟濕滑。”
江琮便乖順地點頭:“好的。”
泠琅忍不住笑了一下,她覺得世子這樣很像貪玩被抓包的孩童。
江琮也跟著微笑:“……還請夫人勿將此事告知母親。”
泠琅索性笑出了聲,這句話說出來更像了。
她故意道:“自然不會主動告知,但若是夫人問起,我也不能說假話。”
江琮裝模作樣地拱了拱手:“謝過夫人成全。”
廊中未點燈,此時唯一光源便是天邊懸掛著的銀月,清輝與陰影的交錯之間,白日裏清晰可見的池水假山都變得影影綽綽。
眼前人也是一樣,眉目都隱在暗色之下,隻能瞧著其身形輪廓,聽著低潤聲嗓,頗有些曖昧氛圍。
恍然間,竟如話本上說的夜間私會之情人。
這情人問了句她當下最不想聽到的:“又不知夫人為何此時出來走動?”
他的視線落在她肩:“夏日將近,竹林晚間多蛇蟲,要小心防範才是。”
泠琅看向自己右肩,那裏顏色微深,是之前在竹下行走,沾染了露水所致,上邊還黏著一小片竹葉。
她伸手撚下那片軟葉,心中卻想,這人觀察力竟如此細致。
江琮還在等她回話。
“我……”
泠琅遲疑著,吞吞吐吐,似乎很難開口。
“嗯?”江琮低著頭看她,目光中滿是耐心。
他麵前的女子顯然有些欲言又止……或者說少女會更貼切一些,母親說她今年才十八歲,並且還未滿。
她還如此年輕,看上去也沒什麽城府,隨便問兩句,眼睛便看向別處,臉上的猶豫掙紮便根本藏不住。
不想說便罷了,他剛想開口,卻見她忽地看過來,那雙清淩淩的水波眼在夜色中,竟也能有晶亮色澤。
“我,我有點想阿爹,”她艱難地說,“今天原本該是他生辰。”
竟是如此。
江琮想起母親所說,她年幼喪母,是由父親撫養長大,父親亡故後她守滿了三年孝才上京。
他們之間感情定是十分深厚的。
她輕聲道:“以往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會為他做一碟糕,沒什麽特別,就是紅棗糯米之類,這些東西在侯府不過平常,但對百姓來說,已經是逢年過節才能嚐到的佳肴。”
“阿爹嗜甜,於是每逢生辰,不用吃長壽麵之類,隻要這麽一碟糕,再配上一壺醉雕,便能同我聊上一整晚。”
“世子不曉得醉雕罷?不過一文錢便能買一杯,又燒又烈極難入口,在冬天賣得最好,因為可以暖身。窮地方,多得是借熱酒才能在忍受寒冬天氣出門做活的人。”
“阿爹連醉雕,也不過是這個時候才喝一壺罷了,每年此夜我都習慣了通宵陪著,如今他走了這麽久,還是會在這夜失眠……或許是冥冥之中,他還想讓我同他說說話罷……”
她微低著頭,輕言細語地說著這些,手指先是捉著衣角,似乎又覺得冷,又改換抬起來抱著雙臂。
江琮便在心裏歎氣,他有點後悔問她了,原本是想打住她詢問自己的話頭,沒想到弄得人這般不開心。
偏偏那張臉又抬起來,好讓他瞧見月光下瑩亮的眼,長睫上沾染的,不知是露水還是淚。
江琮真的後悔了,他最看不得女孩家流眼淚——
他隻能溫言道:“令尊若是在天有靈,見你如今平安,定然也歡喜。”
對方嗯了一聲,才慌張地擦了擦眼角,赧然道:“讓世子見笑,其實我並不太傷心難過,隻是從未同人說起這些,今日世子問著,說出來——倒舒坦許多。”
叫他世子,不肯叫夫君了,果然還是惱了麽?
真見她後退一步,行了個禮,客客氣氣道:“時候不早,就不擾世子清淨,泠琅先行告退。”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獨留江琮站在原地,看著那抹身影消失在走廊回轉處。
他覺得自己有點笨,再怎麽,人家嘴上說不傷心,但也該好好再安撫兩句罷?奈何實在缺少這般經驗,才想好怎麽回話,人都跑沒影了。
“不僅是明媒正娶的妻子,更是救你小命的恩人,要是慢待了人家,小心我饒不了你!”
慈母的威言還在耳邊回響,江琮頗有些懊惱地拾起地上拐杖,負著手慢慢回屋了。
她應該,不會記恨吧?
泠琅當然不會記恨,她睡了個回籠覺醒來,隻覺得神清氣爽,昨夜風波早已忘得一幹二淨。
綠袖已經備好熱水,就等著她起身洗漱了。這丫頭唯有早上是最勤快精神的,午飯一過便會懨懨打瞌睡,到了晚上,更是站著都能睡著。
對此,泠琅唯有羨慕二字而已,同一覺能囫圇睡到天亮的小侍女比起來,她這個動輒夜晚飛簷走壁的少夫人要辛勞得多。
淨了麵,漱了口,她坐在凳上,開始為自己梳頭。
身後的綠袖欲言又止,似是有話想說,泠琅從鏡兒裏瞧見,笑著問:“怎麽了?”
綠袖期期艾艾道:“少夫人,說好每隔五天讓我梳一次頭的。”
泠琅笑容不變,手卻慢慢放了下來:“哦?那你今天想梳個什麽?”
綠袖立刻接過她手中牛角梳,躊躇滿誌道:“近香髻!您放心,我專門找了夫人房中最厲害的紅桃教我,最後她直誇我進步神速,趕緊出師。”
泠琅心說,人家真是在誇你嗎?但到底沒打趣出口,任憑綠袖在她頭頂鑽研起來。
綠袖認真做活時,話反而特別多,一會兒誇她頭發黑亮,像烏雞尾巴上的羽翎,一會兒說她身上香,聞著讓人想睡覺。
泠琅便說,你誇人的方式倒是很別致,綠袖羞澀道,大家也這麽說。
不一會兒,浩大的工程便結束了,綠袖說完工的時候,泠琅還有些始料未及。
果真是有進步,一套下來頭皮還未感覺疼痛,發絲也沒扯斷多少,就結束了。
她抬眼看向鏡中的自己,更是吃了一驚。
一個發髻是挽得鬆而不散,似玉堆雲繞一般,生動而慵懶。一柄銀釵橫於其間,釵頭綴著的東珠溫潤,又添幾分嬌婉。
泠琅真心實意地讚道:“紅桃說得真不錯,她定是教無可教了,才催促你趕緊出師。”
綠袖喜上眉梢道:“少夫人喜歡就好,對了——”
她示意泠琅起身:“今一大早,紅桃還送了一身新衣服來,說是夫人給您的。”
泠琅聞言看過去,隻見櫃上攤開著一件裙裝,淺淺的紫,顏色極妙,似煙似霧,又似雨中遠山。裙邊綴了纏枝紋路,還配了同色披帛。
此前江琮病重,侯府中氣氛低迷,即使侯夫人不提,她作為世子夫人也從不穿紅戴綠,連配飾都無,每日素麵朝天,寡淡極了。
如今他醒轉,侯夫人不聲不響,鮮豔漂亮的新衣服倒送上門來,這是在鼓勵她想打扮便打扮,無需再顧慮其他。
泠琅低著頭,用手指慢慢摩挲衣料,軟而滑的質地,像在觸摸一片雲。
她想起侯夫人不止一次說過,如果有女兒,定是像她這般的。
她很喜歡自己,這一點府中上下都知道,泠琅自然也能瞧得出,但她為此並沒有多少自得,反而很內疚。
自己根本不若表麵上那麽溫柔恭順,侯夫人被營造出來的表象欺騙了。從前她覺得無所謂,侯府同殺父凶手有關,根本無需自責自愧,但如今——
已經確信,侯夫人與此事並無關係,所以從前的種種欺瞞,換來的真心相待,變得如此叫人難以忍受。
泠琅其實很厭煩不得不這樣做,她寧願同那凶手戰上個三天三夜,也好過在此辜負他人真情。
她輕歎一口氣,如今這般,隻能且走且看了。
來到偏堂時,不早還不晚。
不晚是因為侯夫人還未至,總不會讓做一家之主的等她,至於這個不早——
堂內已經坐了一個人。
墨發用玉冠束著,一身月白色袍子,春末的溫暖天氣也穿得嚴嚴實實,脖子都沒露出幾分。一雙粼粼桃花眼將她望著,長眉中間的紅痕真如寒梅一點。
江琮微笑道:“夫人今日光彩照人。”
泠琅亦淺笑著回敬:“夫君亦英俊倜儻。”
她怎麽差點忘了,自己已經多了個能說會動的丈夫。
雖然動起來不利索,但說話是相當的好聽,並且很難應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