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梁上君

  第2章 梁上君


    事情,要從兩個月前說起。


    那日,泠琅匍匐於房梁之上,屏氣凝神,隻露出一隻眼,去觀察屋內情形。


    梁木烏黑粗壯,很好地隱蔽了身形,是以整整十個時辰,無一人察覺她的所在。


    這並不是一件易事,十個時辰的紋絲不動,未進粒米,她連將呼吸起伏都壓到最低,幾乎與身下木料融為一體。恍然間,竟隱隱參悟了阿爹所說“物我合一”之境界。


    但她到底不是塊木頭,屋中相對而談的兩人的身形,一點不差地落到她眼中。


    一位女道,廣袖寬袍,清瘦倜儻,舉動之間頗有些道骨仙風。


    一位貴婦,錦貂披肩,雍容華貴,此刻正眉頭緊鎖,麵露焦急之色。


    泠琅知道她們此時在討論何事。


    話題關於那已經昏迷數十日涇川侯世子,江琮。


    江琮素來體虛孱弱,平日裏為了清淨養病,幾乎閉門不出。名醫斷言他極難活過二十,是以去歲臘月間世子的及冠禮,侯夫人操辦得極為盡心盡力,全府上下都得了賞賜。


    泠琅之所以曉得得那麽詳細,是因為那日她初來西京,從侯府後門經過。恰逢兩個府中小廝站在門外興奮交談,讚美侯夫人出手大方闊綽,感歎世子清姿舉世無雙。


    聲音之巨大,措辭之直白熱辣,再加上張牙舞爪的肢體動作,引得匆匆趕路的泠琅硬是為這二人駐足,側耳偷聽了片刻。


    西京高門大戶,竟養著行事如此粗魯的小廝。泠琅在心中盤算,還以為京城處處龍潭虎穴,半步行差踏錯不得,也不過如此嘛。


    話說回來,在全府上下短暫的歡欣鼓舞過後,世子的精神卻是極速衰弱下來,昏睡不醒,藥石罔效,府中又是一片愁雲慘霧。


    府主人涇川侯過完年便迫不及待去嶺南遊曆,音訊全無,大小事宜隻能由侯夫人一手打理,在這火燒眉毛之際——


    府上來了個雲遊女道。


    這女道是有些傳說在身上的,不僅多與貴族名門結交,更能自由出入王廷,同女帝相談甚歡。傳言說她出身於百年前便湮滅了的須節宗,又有人說她師承昆侖。


    眾說紛紜,唯一可確信的是,這位道號素靈真人的女道,必定本領高超,仙術過人。她一於西京現身,便有消息靈通的貴族翹首以盼,千方百計要請來府上敘話。


    侯夫人原本不信這些,奈何病榻上的世子已經病入膏肓,同徘徊鬼門關的人無異了。此番聽聞素靈真人進京,便動用渾身解數,將仙師請到侯府。


    素靈真人一上門,不看脈象,不觀麵色,問過生辰八字,便為昏睡不醒的世子卜了一卦。


    這一卦沒卜多久,用侯夫人事後對泠琅的話來形容,是“剛得了八字,當即便道出子璋以往病情、發作周期,連昏睡了多久都曉得!無量天尊,真真神了!”


    不等涇川侯夫人追問請教,真人擺擺手,竹筒倒豆子般洋洋灑灑道:

    “世子為乙木命,城牆土,澗下水……縱使名為琮,仍是缺金。此番是命中應有之劫,凶險萬分,但若平安化解,可保一生順遂。”


    “若貧道早一個月來,還可設壇作法,念經祈福。但事已至此,尋常法事已無多大用處,如今唯有一解……”


    梁上君子泠琅聽見她接下來的話,幾乎要嗤笑出聲。


    這盼天盼地盼來的良計,竟然是衝喜。


    這並不是第一回 有人提衝喜,世子病重的頭幾日,有親故來府探望,曾委婉提過此事。


    侯夫人性情爽直,向來不信鬼神,又正是焦頭爛額之際,當著花園中一眾下人,劈頭便罵了那客人一頓。


    “婚姻大事,豈能兒戲。若是無用,便是白白多了個年輕寡婦;若是順遂,這強湊的一對又豈能舒心?與其費力鑽研這些,不如想辦法把嶺南神醫找來,別耽擱了正經工夫。”


    這番話擲地有聲,堂堂皇皇,震得隱在假山暗處的泠琅感慨萬千。


    衝喜之事自然無人再提。世子一病一月,終於又有人開了這個口,堂皇道出衝喜二字。


    侯夫人這回該如何應對?拂袖而去,還是客氣請離?

    泠琅細細打量著她的神色,忽然暗覺不對。


    夫人若有所思,竟是被說動了。


    也難怪如此。一來,江琮的病情已到最凶險之時,若是兩個月前,夫人還不屑這些旁門左道,如今的確別無他法了。


    二來,這可是素靈真人……且不說這位真人是如何得女帝青眼,名聲如何斐然,方才露的那一手,實在是厲害。


    許是瞧出了侯夫人的猶豫遲疑,真人拂塵一甩,坦然微笑道:“夫人不必神傷,世子自有福運在身——”


    她伸出食指,指了指天:“光明晦暗,終有交替變化之時,您且候著罷。”


    這連番動作是瀟灑至極,泠琅卻心驚膽戰,因為真人那指尖不偏不倚,正好指向了正龜縮在梁木之上的自己。


    她差點以為是行蹤被發現。


    還未定心,真人接下來的話語讓泠琅幾乎要從空中跌下來。


    “須得找一個戊申月,甲戌日生,名中含水帶金之人。楊柳木潤水,雙土亦能互相滋養,同世子的八字是再合契不過。”


    這不就是她的生辰嗎?連名字含水帶金都對得上!

    泠琅毛骨悚然,幾欲飛身溜走。


    萬不能如此邪門,她從不信什麽運勢八卦,現下隻有一種可能,就是這勞什子仙師知道自己藏在這裏,是故意來戲耍的!


    可說完這句,真人起身拱手,行禮後便利落告辭。來去匆匆,身影轉瞬便消失在雕花窗欞之後。


    侯夫人送貴客去了,隻剩李泠琅一人,仍驚疑未定,反複回味。


    若,若這世間,真有這麽玄妙的事呢?

    這也算瞌睡送枕頭。因為鬼鬼祟祟、東躲西藏的日子,她實在是受夠了。


    過去這半個月,簡直不堪回首。


    侯府幾道牆,哪道最寬最薄,哪道最利於攀爬行走,她信手拈來。大小園子中有幾處假山,哪處最嶙峋奇異,哪處陰溝暗洞最多,她能說得頭頭是道。


    就連哪個屋子的房梁最幹淨,也頗有心得。


    事情本不該如此棘手,泠琅不是沒幹過飛簷走壁、暗中探聽的勾當,一身輕功更出神入化。但這涇川侯府,也太過奇怪了些——


    侯府下人,竟有不少練家子。


    初闖侯府那日,因掉以輕心,差點被守門房的小廝發現。彼時她隱於樹後,那小廝吸了吸鼻子,疑惑地自問了句:

    “我怎麽覺得附近有生人?”


    僅這一句,便叫李泠琅警鈴大作,待她潛入府中,更是吃了一大驚。


    左一個燒火阿嬤,下盤穩健,以手作刀劈幹柴;右一個掃地老頭,力度詭譎,能讓院中落葉飄飛不能。


    這都是什麽妖魔鬼怪?

    論交手,泠琅沒在怕,但她此行是做暗中偷窺之事,隻要被發現,便是滿盤皆輸。


    她已經走到這裏,怎肯甘心。


    於是咬牙硬上,徘徊於灰塵遍布之地,流連在犄角旮旯之所,成日提心吊膽,動輒水米斷絕。


    如此一來半月,府上八卦秘辛裝了一肚子,人憔悴不少,事情卻一點進度都無。


    真是豈有此理!


    而如今,那裝神弄鬼的素靈真人,如同把過牆梯送到了她跟前……她不能不心動。


    思及這些時日的心酸苦楚,李泠琅把心一橫。


    不就是進府?反正她生辰名姓樣樣符合,也不算坑蒙拐騙,萬一她自帶氣運,真把那病世子渡醒了,也算功德一件。


    若是他沒醒,甚至歸西,更正正好,反正她事了之後,自然要拂衣而去,到時候還少些牽扯。


    阿爹常歎她膽大包天,若他泉下有知,曉得了女兒如今衝動嫁人,怕是能歎上三天三夜。


    少女縮在房梁上冷笑,一個計劃已悄然成型。


    五日後。


    有人找上侯府所經營的藥鋪,求一份記賬籌算之差事。


    那是個年輕少女,聰穎而敏捷。老賬房試了好幾題,皆被輕鬆化解,他十分滿意,當下便商議起工錢等事宜來。


    正好碰上侯夫人親自前來過問世子藥材,老賬房順勢稟告此事,侯夫人本來無心理會這些雜瑣,草草看了眼簽訂好的工契——


    卻是愣在當場。


    契上寫著:李泠琅,滁州人士,年十八,九月初三生。


    素靈真人的話仿佛還在耳畔:“須得找一個戊申月,甲戌日生,名中含水帶金之人。楊柳木潤水,雙土亦能互相滋養,同世子的八字是再合契不過。”


    而她當時怎麽回應的來著?“雖說普天之大,總有女子符合,但子璋哪裏等得……”


    結果才幾日便等得了。


    若不是真人名聲在外,若不是自己今日的確是碰巧前來,她幾乎要斷定這是個費心忽悠人的局。


    那人此刻正站在她麵前。


    細眉亮眸,麵容素淨,穿著粗布麻衣,梳著尋常發髻。無半點珠玉裝飾,卻拾掇得幹淨清爽。


    侯夫人不動聲色地問詢,對方恭敬地垂首,雖應對從容,但不住摩挲袖口的手指仍是泄露了局促。侯夫人看在眼裏,隻在心中微微歎息。


    自幼喪母,被身為私塾先生的父親撫養,十五歲失怙,在滁州守完三年孝,來西京投奔遠房親族……未尋到,便想憑著自身學識本事,來掙口飯吃。


    倒是個自立自強的可憐孩子。


    侯夫人又問起滁州風物,關懷了一番上京路途之疾苦。狀似閑談,暗中卻不住揣摩思索,直至確信她所言非虛,是實實在在,恰巧來了藥鋪尋差事。


    思及病榻上奄奄一息的長子,話頭在喉間千回百轉,侯夫人猶豫再三,終是開了口。


    名喚泠琅的少女錯愕抬頭,眼中的驚訝渾然不似偽。


    “雙親已去,婚嫁之事自然由小女自個兒定奪……夫人且容我思量兩天……”


    聽完來龍去脈後,她猶疑著,給出這般答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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