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第 37 章
慕月笙幾乎是毫不猶豫掠起身, 將那柔軟的身子給抱在了懷裡。
她清減了許多,稍稍一用力就能將整個身子給撈起, 那時他也愛抱她, 每日回來她都會軟嬌嬌的趴在他懷裡撒嬌,媚眼如絲,紅唇上沾著艷澤, 水光點點的, 小心翼翼又大膽地貼在他唇上。
她蒼白的小臉埋在秀髮里,黑長的眉睫覆在眼下, 身子如同被抽干筋骨似的, 軟軟的一團, 無聲無息, 這模樣兒叫他心疼極了。
剛剛進來時, 她眼底那一抹絕望和無神, 著實刺痛了他的心,她像是無根浮萍,著不了地, 靠不了岸, 帶著決絕和無畏淹沒在茫茫大海中。
有那麼一瞬間, 慕月笙想就此將她帶回家, 藏在榮恩堂, 再也不叫她風吹雨淋,不叫她擔驚受怕, 不再脫離他掌心。
他想築個金屋, 鎖住她, 籠住她,叫她一輩子在他羽翼下安枕無憂。
卻是不能。
一旦他邁出這一步, 他們之間便是死結,再也解不開。
哪怕此刻,她大抵也是不樂意他碰她的,他不能乘人之危。
慕月笙以極大的毅力逼著自己放手,將她放在靠牆的坐塌上,從袖口掏出一紙疊,小心翼翼將裡頭準備的阿膠紅糖片給拿了出來,遞至她嘴邊,等著那紅糖慢慢融化滲入她喉間。
崔沁離開后,方嬤嬤告訴他,她偶爾勞累會犯頭暈之症,方嬤嬤手巧便磨了這等阿膠紅糖片給備著,一旦她不舒服就給她含上一片。
自聽了那話,他便叫方嬤嬤給他備上一包帶在身上,哪裡曉得今日居然用上了。
隨後他便喚了雲碧進來伺候她,他不想她醒來時看到他不高興。
再然後他派人將宋嬤嬤等人傳來,一行人小心翼翼護著崔沁送回了燕雀山。
暮色四合,車馬粼粼,馬車檐角垂著的那盞風燈,散出一團明黃的光暈,這團光暈衝破夜色的藩籬緩緩前行。
目送崔沁遠去后,慕月笙背著手吩咐葛俊,「以老夫人的名義送些補品去燕雀山。」
葛俊即刻去辦。
崔沁醒來后,人已至燕雀山,她問起經過,雲碧事無巨細稟報了她,崔沁略鬆了一口氣,慕月笙一向有君子之風,她是清楚的。
睡前,宋嬤嬤給她掖被子,問她若慕月笙真是主考官,崔沁打算怎麼辦。
「能怎麼辦,我來扛唄……」
將那番緣故一說,宋嬤嬤眼底已是水光盈盈,她忍著淚意伺候崔沁睡下,復又悄悄將這話遞給了慕月笙。
彼時慕月笙正在燕園那棟小宅子里批閱文書,眉宇皆是倦色,到了夜裡那傷口便火辣辣的疼,劉二正巧將崔沁的話複數給他,他怔愣了片刻,枯坐在案后,久久回不來神。
她十三歲便愛上了他,嫁給他時,滿臉的仰慕和依賴是做不得假,小心翼翼伺候甚至是討好他,再到如今被他傷了心卻依舊選擇維護他。
他真是瞎了眼!
怎麼會辜負這麼好的姑娘。
心痛,懊悔,無數情緒湧上心頭,他如同在油鍋滾了一遭,難以入眠。
只下定決心,上刀山,下火海,都要將她再娶回來。
崔沁歇了兩日已大好,書院如期復學,只是每日皆有成百上千的人涌至書院門口,要麼好奇圍觀,要麼是將家中孩童送來讀書,許多百姓竟是將男童也送了來,一個個嚷嚷著叫燕山書院男女分班授課,可沒把幾位女夫子給逗樂。
崔沁不得已,只得出面表示燕山書院只收女童,言之自己猜中陛下考題,只是碰巧,奉勸士子不要存僥倖之心,寒窗苦讀方是正道。
夜裡慕月笙忙完來探望她,被崔沁以身子不適為由給拒絕了。
次日,輪到他休沐,便拿著一冊書在燕雀山西側的林子里散步。
恰恰崔沁帶著幾個女學生出來採花,撞見他一襲白衫長身玉立,獨步在林木中,不由啞然。
慕月笙立在桂花樹下朝她施了一禮,眸光湛湛凝睇她,溫潤道,
「陛下昨日得知你猜中了他的題,當眾誇了你,眼下你崔山長的名頭怕是會傳遍五湖四海,燕山書院也聲名鵲起。」
海棠無聲的在風中搖曳,卻不及她面容昳麗明媚。
崔沁支著身子迎風淺笑,略有些疏離回道,「運氣罷了。」一副不欲多言的樣子。
這一笑竟是令慕月笙有些著迷。
崔沁瞧見他扶著腰,不由想起那次燙傷,她至今不曾過問他的傷勢,也不曾道過謝,心中生出幾分愧色來。
「你好些了沒?可疼得厲害?」
慕月笙抿著唇,眸眼深邃凝望她,幾乎是啞聲回她,「不疼。」
他的聲音乾脆利落的很。
崔沁默然,旋即尋了借口離開。
慕月笙痴望她柔美的背影,心中喟嘆,這樣夠不著的日子何時是盡頭。
十日後,科舉放榜,大報恩寺那一日的學子果然有不少中了舉,又是敲鑼打鼓在燕山書院前坪膜拜一遭,這一回那些中舉的人家,紛紛慷慨地捐贈了不少銀兩與物資,崔沁原先是不收的,只因書院接受富貴人家捐贈是常有之事,不然每個山長豈不都得拋頭露面為生計發愁?
她便大大方方接納下來,打算修繕書院,將藏書閣給充實起來,遠近人家的學子皆可來借書,又聘請了兩位女夫子,讀書之外,傳授插花、制香及綉藝等課業,十分受姑娘們歡迎。
漸漸的,燕山書院周遭讀書氛圍濃厚,姑娘們知書達理,各色手藝極為出眾,此是后話。
科舉放榜士子授官乃是朝中大事,慕月笙鮮少得閑,不過再忙他都會來書院瞧上幾眼,崔沁幾乎不見他,偶爾撞見也是克制疏離,打個招呼便轉身。
慕月笙知她一心在打造藏書閣,自是送了不少善本古籍來,崔沁只叫人抄錄一本,原本又悉數給他還回去。
陸雲湛天資聰穎,勤學苦讀,更是高中探花,闔府近來被踏破門檻,想要結親的比比皆是,都被陸雲湛一一拒絕,陸雲湛將功勞歸於崔沁,侯夫人與忠遠侯皆知他的心意,心裡對崔沁自然更添了幾分喜歡。
侯夫人於是又入宮一趟,這一次太後派人知會慕月笙,慕月笙只回了兩個字,
「沒門。」
太后苦笑不已,兩頭為難,未免陸家與慕月笙正面杠上,只推脫說是需要見過崔沁再說。
經皇帝一句誇讚,崔沁名聲遠播,燕山書院名氣漸長,一月後,金陵書院的山長施老爺子派人造訪燕山書院和善學書院,欲請歐陽娘子和崔沁南下金陵一趟,商議編纂類書一事。
大晉自有北裴南施之稱,裴太傅為帝王之師,教的大都是貴族子弟,施老爺子卻不然,老爺子脾氣略有些執拗,不束縛於權貴,廣設教壇,不拘門第納徒,更是在金陵創辦金陵書院,位列四海之首,今年的狀元便出自金陵書院。
施老爺子名聲不在裴太傅之下,尤其裴太傅仙逝后,施老爺子更是成了泰山北斗,老爺子有一夙願,欲將自古以來的古籍善本編成一套類書,彰顯國威,造福萬代。
此舉得到皇帝一力贊成,籌備一番后,施老爺子下帖請來五湖四海的名人匯聚金陵,欲舉行編纂大典,可謂是古往今來難得的盛事。
崔沁能被列席參加,已是榮幸之至。歐陽娘子身體不適,打算過些時日再去,欲請崔沁代表京城女子書院先行南下。
「沁兒,你若是能在那類書上留名,可是千古流芳,書院這邊交給我,你去金陵后,我便搬來書院,一定給你打點地妥妥帖帖的。」文夫人一力支持她南下。
崔沁自然不想錯過這一場盛會,她記得少時父親便有這等宏願,只可惜被希家迫害英年早逝,她此去不為揚名立萬,只虛心求教,能踏踏實實為編纂類書貢獻一份力。
「書院交給姐姐,我是再沒這般放心。」論打理書院,文夫人絕對是一把好手,文玉乃國子監司業,文夫人耳濡目染,經驗只在崔沁之上。
文夫人含笑揉了揉她的臉頰,親昵道,「放心去吧,書院有那位照看著,什麼事都不會有。」
文夫人口中的那位自然是指慕月笙。
崔沁面頰不由泛紅,知文夫人是打趣她,揭過話茬不提。
雲碧和宋婆子替崔沁打點了一車子行裝,吩咐劉二與陳七隨行,原先宋婆子要跟去,崔沁念及她年紀大了,經受不住顛簸,留她在書院照看,只打算帶雲碧一人出門。
只是在崔沁出發前一日,京城發生了一樁大事,當朝首輔慕月笙被神秘刺客夜襲,聽聞身受重傷,性命垂危,皇帝將整個太醫院遣去慕府,是一盆盆乾淨的水端進去,一框框血水被抬出來,整個京城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崔沁是半夜被宋婆子搖醒,才得知了這一消息,她腦子裡一片空白,呆坐在床榻上,心被掏空了似的。
「你說什麼,他性命垂危……」她拽著宋嬤嬤的手,失神了一般,痴痴望著虛空。
宋嬤嬤淚如雨下,跪在她面前求她,
「姑娘,您去看看他,或許他現在想見您呢.……」
崔沁眼神空洞,手緩緩從她身上墜落,全身僵得麻木,只覺腦海里有一千隻烏鴉在聒噪,她一片混沌,心寒若灰。
一陣陣后怕如潮水一般蓋過她心頭,壓得她差點窒息。
懼怕過後,心裡是墜墜的疼。
她去,於事無補,只會給慕家添亂。
她去,意味著什麼?她也很清楚。
她願意回頭嗎?
崔沁在心裡搖了搖頭,回不了頭了。
簽下和離書,將那根簪子當掉后,她心裡牽繫著他的那根繩,已經斷了。
她在自己的晴空翱翔得很好,不可能再回去做那慕三夫人。
說不關心,是假的。說不在意,也是假的。
這麼多年的情愫,不是說丟就能丟得乾乾淨淨,面上掩飾得再好,偶爾深夜那人入夢時,她心裡是痛的。
這一年來,她總是在嘗試著將他從心裡一點一點拔掉,慢慢的,用時間去撫平所有褶皺。
正好,此去金陵,去看看廣博的天地,或許回來時,她已是另一番心境。
崔沁合衣躺下,一宿無話。
次日晨起,她面色看起來與尋常無異,只吩咐劉二等人套好馬車,準備出發。
城中百姓關門閉戶,街上行人極少,唯有武侯衛與羽林衛來回穿梭,想必還在追尋那逃脫的刺客。
崔沁靜靜地坐在馬車裡,閉目養神。
倒是雲碧眼下一片黑青,她這丫頭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到底還是擔心慕月笙的安危,見崔沁無動於衷,終是忍不住掀開簾問趕車的劉二,
「你可有打聽到慕府的消息?國公爺怎麼樣了?」
劉二一邊穩當勒住韁繩一邊回道,「聽說已經救過來了,只是一直昏迷不醒,姑娘放心,爺吉人自有天相,定然無事。」
後面一句話是說給崔沁聽的。
崔沁聞言卻是倏忽睜開眼,清凌凌的眸眼閃過一絲異色。
劉二是慕月笙一手培養出來的暗衛,不可能不擔心慕月笙的安危,聽著他語氣十分輕快,莫非有里情?
崔沁正待細問,忽的一騎奔至馬車側邊,熟悉的聲音朝她喊來,
「崔姑娘!」
是陸雲湛。
馬車停了下來,陸雲湛翻身下馬來到車簾邊,
「崔姑娘……」少年聲線溫潤美好。
崔沁隔著珠簾朝他問好,
「恭喜世子高中,一直太忙,沒有閑暇給世子道喜。」
事實是,陸雲湛去過書院幾次,被崔沁拒之門外。
陸雲湛苦笑一聲,痴痴望著車簾,喃喃道,
「太后一直不肯允婚,可是你不肯答應?崔姑娘,我知你過去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是一心一意想對你好的……我爹娘也都允了.……」
少年臉頰緋紅,神采奕奕的雙眸盛滿了忐忑和希冀。
崔沁深深閉上眼,這樣一顆赤誠的心捧在她眼前,她不忍傷他,卻不得不傷他,
「陸世子乃人中龍鳳,我高攀不起,我已心若死灰,世子費再多心思,也無非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陸雲湛唇色泛白,眸眼頓時如明珠失色,問道,「你心裡可是還有他?」
紗簾半晌沒動,久久過後,才遲遲落下一字,「是……」
唯此方能斬斷他的情絲。
城中戒嚴,兩輛馬車經過嚴密搜查過後,一前一後,輕快朝郊外官道駛去。
五月的天,熱浪蒸襲,出了城,崔沁便將紗簾給捲起,風大口大口灌了進來,驅散了車內的燥熱。
崔沁極目遠舒,眺望原野風光。
風和日麗,草木繁盛,遠山層疊起伏,綿延至雲海深處。
此去金陵,從長安城沿著商洛下襄陽,再從襄陽改水道,一路順流而下至金陵,少說也得半月行程。
時近午時,雲碧已餓的飢腸轆轆,便撩簾問趕車的劉二,
「午膳我們吃什麼呀?」
話還未說完,瞧見陳七身影挺直坐在劉二身旁,一襲黑衫堅韌不拔,不由愕然,
「咦,陳七,你不是在後面趕車嗎?」
崔沁聞言頓覺不對勁,心弦幾乎是被叩響,抬眸朝外頭看來。
只見那道挺拔的身影,緩緩轉過身,將面具給扯下,露出一張清雋俊美的容顏來,
「江南漕運出了亂子,陛下派我南下秘查,我以刺殺掩蓋行蹤,借你馬車出城,沁兒,一路怕是要叨擾了。」
他臉色一貫冷白,眉梢卻如駐了春暉似的,溫潤和煦,
崔沁上上下下掃了他一眼,確定他身上無傷,神色肅冷別過臉去。
心中卻是嘀咕,他什麼時候來的,她與陸雲湛的對話,他聽到否?